東晉政權(quán)經(jīng)歷了王敦之亂、蘇峻之亂后,建康城內(nèi)的宮室樓臺焚燒殆盡。雖如此,晉朝人心并未渙散,元氣未傷,仍有恢復精氣神的士氣和體力。假若朝士同心,將士和睦,外堅邊界,內(nèi)養(yǎng)生息,以江南豐腴之地積累實力,待北方胡族政權(quán)亂起后反戈一擊,一舉恢復大晉昔日境土,絕非癡人夢囈。
也是天不祚晉。蘇峻之亂剛定,公元329年(成帝咸和四年)五月,為朝廷立有大功而又無絲毫私心的始安公溫嶠病逝;又過了五年,長沙公陶侃又離世。 陶侃死后,激起蘇峻之亂的帝舅庾亮象只冬眠的蛇蟲,趁著熱乎勁又探出頭來,重掌大權(quán),都督江、荊、豫、益、梁、雍六州諸軍事,坐鎮(zhèn)武昌。這位志大才疏的文人總是擺脫不了中國知識分子陰險窩里斗的痼疾,不念昔日與王家和舟共濟的患難之情,又開始謀劃著算計在建康朝堂執(zhí)政的王導,并寫密信給鎮(zhèn)守京口(今江蘇鎮(zhèn)江)的郗鑒,約對方一起興兵把王導拉下臺。郗鑒拒絕,自己屬下也紛紛勸說,庾亮不得已,才收起這只欲發(fā)的毒箭。 為了立威張勢,庾亮又打起了“恢復中原”的主意,于成帝咸康五年(公元339年)上奏朝廷,準備興兵伐后趙。以祖逖之神勇忠貞,尚不能闊步于江北;庾亮區(qū)區(qū)小才,也敢如此大言,果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倒霉蛋。 不幸的是,在朝中能陰止庾亮愚蠢冒進行為的王導、郗鑒接連去世,庾亮之弟瘐冰任中書監(jiān),接替了王導原來的位置,庾氏家族的權(quán)勢日隆中天,自然再無人牽制他們。 庾亮前后左右沒了束縛,正欲甩干膀子大干之際,本來在東晉控制下的邾城(今湖北黃州)被后趙銳兵攻下,晉將毛寶、樊峻拼死突圍,都被趙軍逼入江中淹死,晉兵晉民被殺數(shù)萬。當年陶侃鎮(zhèn)武昌,有人勸他派兵戍守邾城,陶侃就明言反對:“邾城隔在江北,內(nèi)無所倚,北接群夷……且吳(孫吳)時戍此城用三萬兵,今縱有兵守,也無益于江南”。如此江外孤城,庾亮竟然也想作為北伐的踏腳石。還未動腿,這塊石頭就被搬空。 東晉征伐大旗還未及張舉,后趙兵已經(jīng)搶先一步攻撥堅城。失望至極的庾亮上表朝廷,要求自貶三級。不久,這位智小謀大的帝舅就郁悶而死,時年五十一。其弟庾翼代領其任。 庾亮是研究老、莊之學的大家,文采卓然,風姿飄逸。葬禮之上,他的老友何充就嘆息:“埋玉樹于土中,使人情何能已”!如遇太平盛世,有個清顯閑散的官職,庾亮之徒確是很高級的妝點。亂世紛紜,此種“華藻瓊玉”,真乃家國之在不幸。就實而論,庾亮雖是個心胸狹窄的庸才,其弟庾冰、庾翼皆有不凡的器干,且私心甚少。 公元342年,東晉成帝病逝,年僅二十二。舅氏庾冰作主,擁立成帝的同母弟司馬岳繼統(tǒng),是為康帝。庾冰立另一個親外甥為帝,倒絕不是出于私心,當時成帝的兒子都是襁褓小兒,加之外有強敵,立長君不失為明智之舉。東晉的運氣也確實不好,才過兩年,康帝又去世,年僅二十三歲。庾氏兄弟又想立元帝的兒子、已經(jīng)成年的會稽王司馬昱為帝。何充堅持立康帝的兒子司馬聃??档鄄粫允拢狼斑z詔以已子為后,因此,兩歲的小娃娃司馬聃就成為當朝皇帝,是為東晉穆帝。 在立儲之事上未得便宜,庾冰又病死,庾氏一族已在朝中大為失勢。轉(zhuǎn)年,庾翼也在夏口任上因病去世。臨終,他上表朝廷,希望讓自己的兒子庾爰之接替自己荊州刺史的職位。 和庾氏私交不錯、政治上漸漸成為對手的何充對庾翼遺表大不以為然(何充是王導的妻甥,自然是王氏一派,和庾氏顯然也有族派的“天然”隔閡。):“荊楚,國之西門,戶口百萬,北帶強胡,西鄰近蜀,地勢險阻,周旋萬里,得人則中原可定,失人則社稷可憂,豈可以白面少年(庾爰之)當之哉”! 思前想后,何充推出了理想中的人選:“桓溫英略過人,有文武氣干,荊州之任,無出(桓)溫者”! 由此,一代英雄豪杰,終在波譎云詭的東晉政治斗爭中被推到了前臺?;笢爻鰣隽?! 天生奇骨的駙馬爺——自古英雄出少年的桓溫 桓溫,字元子,為宣城太守桓彝之子,響當當?shù)摹傲沂俊弊拥??;敢痛巳?,一直心忠晉朝。王敦之亂,他深受明帝信任,進計良多,得封萬寧縣男,并由溫嶠舉薦去“阻帶山川”的重鎮(zhèn)宣城任內(nèi)史,頗有惠政,為百姓所懷。蘇峻之亂,兵弱民寡的桓彝毅然赴難,當其時也,周圍郡縣守令大多投降或“偽降”,桓將軍誓言“義在致死”,固守城池經(jīng)年,終于力屈城陷,為蘇峻驍將韓晃所殺,時年五十三。東晉政府后追贈桓彝為廷尉,謚曰簡。 桓彝被殺時,桓溫年僅十五歲。由于知道殺害父親的主謀是涇縣縣令江播,桓溫“枕戈泣血,志在復仇”。三年過后,江播病死,他三個兒子害怕桓溫這樣的尋仇青年來鬧喪,在靈堂迎接吊孝來人時也在杖中暗藏利刃,以備不測。嚴密如此,仍無法躲避復仇心切的桓溫。這位青年人身著素白衣衫,佯稱是吊客,混進靈堂,突然之間于衣中抽出刀來,把驚嚇得嘡目結(jié)舌的江播長子江彪一刀捅死在當?shù)亍=又?,他又猛追蒼惶逃散的江播另外兩個兒子,一刀一個,把江氏三兄弟盡數(shù)殺死,終于替父報仇,片刻之間就使害父仇人江播成了絕戶。正是此種為父報仇的剛烈勇猛,為桓溫在當時贏得了至孝、猛毅的良好聲名。 桓溫出生不久,其父桓彝的好友溫嶠就見而嘆異,說:“此兒有奇骨,讓我聽聽他的哭聲”。及聞其聲,溫嶠表示:“真英物也”! 溫嶠在晉朝“素有知人之稱”,桓彝因此當即為這個大胖小子起名為桓溫。(溫嶠的知人之鑒,也成為他當年在王敦屬下迷惑王敦心腹錢鳳的“秘密武器”。為了交好錢鳳,降低這位師名的戒心,溫嶠常對人講:“錢世儀(錢鳳字)精神滿腹”。就這“精神滿腹”四個字,使得“(錢)鳳聞而悅之”,與溫嶠成為“摯友”,使溫嶠在王敦起事的關健時刻得由錢鳳推薦,出為丹陽尹,逃出生天。) 成人之后,桓溫“豪爽有風概,姿貌甚偉,面有七星”。當時的名士劉惔就慨嘆:“(桓)溫眼如紫石棱,須作猬毛磔,孫仲謀、晉宣王(司馬懿)之流亞也”。魏晉之時,人物相貌、風度非常重要,相貌堂堂的國字臉上長有七顆雀斑,也能被名士們附會為“七星”。 如此不俗之表,如此手刃仇人三子的孝義之舉,又是忠良之后,東晉明帝選女婿,自然把此等人物作為首選?;笢囟鲱^,便娶明帝愛女南康長公主為妻,拜駙馬都尉,襲其父爵萬寧男。一入龍門,節(jié)節(jié)高升,很快就“除瑯琊太守,累遷徐州刺史”。 桓溫之父桓彝生前與國舅庾亮是好友,桓溫本人也與庾亮之弟庾翼相交甚密。明帝時,庾翼作為太子舅氏,就向皇帝極力推薦這位好友:“桓溫少有雄略,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,常婿蓄之,宜委以方召之任,托其弘濟艱難之勛”。才氣,名氣,運氣,可以說在青年時代的桓溫身上全都匯聚在一起了。 庾翼死后,由于朝中各派的政治斗爭,大家只能走中間路線,推舉出一位為世人所接受的、有“四海之望”的人來接替庾翼。估計庾翼自己當初也想不到,他所竭力舉薦的好友桓溫,會在后來占了自己兒子的位置。朝廷詔下,以桓溫為都督荊梁四州諸軍事、安西將軍、荊州刺史、領護南蠻校尉。如此,命世英雄終于有了施展雄心和報負的人、才、力、地。 蜀地立勛滅李勢——一戰(zhàn)平滅成漢的桓溫 新官上任三把火?;笢匾膊焕狻閾P名立萬,樹立威勛,桓溫當然是撿軟柿子捏,準備先拿割據(jù)蜀地的成漢偽政權(quán)開刀,上表朝廷,要興兵伐蜀。 至此,也要交得一下坐享錦銹一隅近半個多世紀之久的李氏成漢家國。 東漢末年,一支原居巴西(今四川閬中)周遭地區(qū)的氐人遷移至漢中。曹操大丞相進據(jù)漢中后,作為氐酋的李氏一族便趕忙歸附,被曹丞相遷到略陽(今甘肅秦安),至此,以巴氐之名見稱于天下。西晉元康年間(公元291-299年),關中亂起,略陽一帶數(shù)萬百姓流亡入漢中,世為氐酋的李特、李庠、李流兄弟想當然地被推戴為流民首領。元康末年,李特等人在朝廷認可下進入蜀地“就食”。在劍閣,李特見如此形勝之地,嘆道:“劉禪據(jù)此而束手成擒,真乃庸才”!言語之間,已見英雄割據(jù)之心。 不久,時為益州刺史的趙廞因其親戚加后臺賈南風皇后被廢,便也想據(jù)蜀作“劉備”,招收李特兄弟等流民隊伍,陰謀作亂。趙廞庸下小人,眼見李氏兄弟雄武,就找個借口把李庠殺掉。這下可捅了馬蜂窩,李特率流民隊伍攻入成都,大肆劫掠,并上表晉廷陳訴趙廞的不臣之心。很快,趙廞就在逃跑途中被人殺掉。 晉廷本來就萬事雜亂,根本過問不了蜀地之事,一紙詔書,對李特兄弟封侯拜將,并又派梁州刺史羅尚為平西將軍、益州刺史。羅尚本來就是貪殘之人,到任后更容不下已成氣候的李特兄弟,借晉廷之詔命令流民離蜀返鄉(xiāng)。如此一激,李特兄弟自然不放過天賜良機,率六郡流民正式造反,自稱鎮(zhèn)北大將軍。公元302年,李特擊敗晉將張微,公元303年,他在打敗羅尚晉軍后又擊降了晉進的蜀郡太守徐儉??糊堄谢?。正當李特自我感覺極佳之時,羅尚率數(shù)萬晉軍突然襲擊,一舉殺掉李特、李輔兄弟。 李特死后,其弟李流接過大旗,自稱益州牧,帶著李特之子李蕩、李雄等人頑強奮戰(zhàn)。由于境遇困苦,李蕩不久也被官軍殺死。李流膽肝俱裂,想向官軍投降,遭到兄弟子侄的反對。奪氣之余,李流把權(quán)力交給李特之子李雄。不久,李流病死,李雄被部眾擁立為益州牧、大將軍。公元304年底,李雄率軍攻占成都,擊走羅尚。 公元304年十一月(晉永興元年),李雄自稱成都王。又隔了一年多,李雄自稱皇帝,國號大成,轄地包括今天四川、陜西西南部、云南和貴州北部,大概相當于三國時的蜀漢范圍,是十六國中第一個稱帝的地方割據(jù)政權(quán)。 “關起門來做皇帝”,倒是李雄的最寫照。此人本性寬厚,簡刑約法,與民休息,在位三十年間,“時海內(nèi)大亂,而蜀獨無事”。死前,李雄雖有兒子十多個,卻選擇戰(zhàn)死沙場的哥哥李蕩之子李班為皇太子。李班仁厚酷似其伯父李雄,但李雄的兒子卻不是什么善茬。一天,剛繼位沒幾個月的新皇帝李班夜間正在靈堂哭殯,即被李雄之子李越、李期暗殺于室內(nèi)。 殺掉李班后,李越雖年長,但是庶出,便推兄弟李期為帝。李期為人殘暴好殺,濫殺賢良,任用奸侫,連兄弟子侄不順已者都一概毒殺。當時,鎮(zhèn)守梁州的李驤(李驤是李特之弟)之子漢王李壽惶恐之余,趁成都不備,擁大軍忽然襲城,一舉殺掉李越等人,并把李期廢為邛都縣公?;趪@之余,李期在囚所自已上吊自殺。 昏君被廢,后繼的李壽更不是什么好東西,正所謂“一蟹不如一蟹”。篡位之后,李壽遍殺李雄子孫,并縱兵奸淫李雄一支的婦女殆盡。同時,他一反李氏前期幾個“皇帝”不與晉朝為敵的作法,和北方的大暴君石虎通好,準備聯(lián)兵伐晉。李壽稱帝后改國號為漢,后人便稱這一盤據(jù)蜀地的氐族李氏政權(quán)為“成漢”。 李壽派往后趙的使臣回來“匯報工作”,講述石虎宮殿壯麗,美女盈宮,刑法嚴峻,這一下子把李壽羨慕得不行,立時仿效,大修宮室,廣選官女,動輒誅殺臣下立威,搞得蜀地人民苦不堪言,被賦稅徭役壓得喘不過氣來?;囊旰螅瑬|晉康帝建元元年(公元343年),李壽病死,其子李勢繼位。 李勢“身長七尺九寸,腰帶十圍,善于俯仰,時人異之”。此人當太子時很能裝模作樣假謙恭,稱帝后即原形畢露,先逼殺了自己的親弟李廣,又殺掉直諫善政的大臣馬當和解思明。不久,宗室李奕起兵,蜀人多擁呼相隨,但事敗垂成,李奕逞一夫之勇,攻成都城時一馬當先,被守兵亂箭射死。李奕被平滅,成漢的統(tǒng)治卻已經(jīng)潰入腹心,漸成絕癥之勢。其境內(nèi)的獠夷部族乘亂而起,四處劫殺,“軍守缺離,疆土日蹙”。加之李勢天性猜忌,誅殘大臣,濫加刑獄,致使人懷危懼,上下離心。 正是在成漢此種亂崩離析的前夕,大英雄桓溫果斷提出伐蜀之策。 桓溫伐蜀之舉,其屬下僚佐竟有百分之九十表示反對,弄得大將軍自己心里也產(chǎn)生了猶豫。 江夏相袁喬也是桓溫屬官,進言道:“經(jīng)略天下大事,自非凡人所能及。今為天下患者,胡、蜀二寇而已(指北方后趙和蜀地的成漢),蜀地雖險,勢力卻較羯胡為弱。李勢無道,臣民不附,加之他自恃險遠,戰(zhàn)備不修,正是攻襲的絕佳良機??上冗x精卒萬輕裝疾弛,等敵方發(fā)覺我方出兵,我軍已經(jīng)逾過其險固隘口,李勢可一戰(zhàn)而擒。蜀地富饒,人口繁庶,當年諸葛亮恃此能與中原曹魏相抗衡,如果能占領蜀境全土,實為國家大利”。 為了打消桓溫顧慮,袁喬進一步說明:“朝野眾人勸阻伐蜀的主要原因,主要是害怕我們大軍西進,北方胡寇會趁機攻掠。其實,胡寇忽然聽聞我軍萬里遠征,肯定一時緩不過神,會認定我們國內(nèi)嚴加防備,絕不敢輕動。即使他們昌險來攻,沿江守衛(wèi)部隊足以拒守,必無后患”。 經(jīng)此一說,桓溫伐蜀決心更不可逆轉(zhuǎn)。晉穆帝永和二年底(公元346年),桓溫帥益州刺史周撫、南郡太守譙王司馬無忌等人,提兵伐蜀,“拜表即行”,未等朝廷明詔可否,桓溫就已經(jīng)踏上征程。謀士袁喬能文能武,親率二千人為先鋒。 伐蜀大軍已經(jīng)開撥,奏表才送至建康朝廷。殿堂之上,文武朝臣議論紛紛,都以為蜀道險遠,桓溫軍隊人數(shù)又少,對此次興兵皆抱悲觀態(tài)度。惟獨桓溫的老友、大名士劉惔斷定此行必能成功。朝臣們大都面有憂色,三三兩兩湊過來問劉惔為何對桓溫這么有信心。 劉惔說出的話令眾人面面相覷:“我是根據(jù)過往與桓溫賭博的經(jīng)驗得出此論?;笢?,是個賭博大玩家,下注必下大注,沒有百分百的勝算他決不輕擲。由此觀之,蜀地必為其所得!”停頓片刻,劉惔又說:“但恐怕桓溫克蜀之后,終必會專制朝廷啊”。 東晉穆帝永和三年(公元347年)三月,桓溫的晉軍忽然出現(xiàn)在蜀地的青衣縣。天天酒肉美女的李勢聞報驚駭異常,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?;碳敝?,他派叔父李福、堂兄李權(quán)以及前將軍昝堅等人大集兵馬,自岷江以北向青衣方向急行軍,欲圖阻御晉軍。 蜀軍諸將大多認為應以逸待勞,設伏于江南突襲晉軍。昝堅不聽,死催一樣引大軍從江北的鴛鴦碕出發(fā)直奔健為(今四川彭山以東)。此時,桓溫晉軍已經(jīng)趕到彭模(今四川彭山東北),準備在成都平原上縱馬馳騁。 在彭模休整時,有軍中參謀建議晉軍應分為兩道,異路而進,可以分解成漢部隊的兵力。先鋒將袁喬再次提出他本人的判斷:“現(xiàn)在,我軍深入萬里之外,勝則大功可立,敗則一人無存,應當合勢齊力,以取一戰(zhàn)之大捷。如果兵分兩路,則眾心不一,假如一路敗北,全盤皆輸”。 桓溫大為贊同。他下令晉軍全軍而進,丟掉所有的軍用炊具等多余后勒裝備,只帶三天的干糧,全速前進,直撲成都。此命一下,晉軍知道首將已經(jīng)表示了“不成功則成仁”,死下一條心,都準備作殊死之戰(zhàn)。 前進途中,桓溫與成漢宗室鎮(zhèn)南將軍李權(quán)大軍相遇,三戰(zhàn)三勝,“漢兵散走還成都”。成漢另一位鎮(zhèn)軍將軍李位都見大勢不妙,很乖巧,帶著軍隊徑直向桓溫投降。 另一方面,成漢大將昝堅豬顛風一樣率大軍趕至健為,才知道根本和晉軍異道而行,連照面都打不上,甭提排陣開戰(zhàn)了?;碳敝?,昝堅又率這大批疲憊之軍奔返成都,剛剛涉水渡過沙頭津,已有游騎報告說晉軍主力早已在成都近郊十里陌駐扎完畢,正擺開陣勢迎候昝堅。這下可好,兩軍主力還沒開打,昝堅軍忽然不戰(zhàn)自潰,四散奔逃而去。 困守愁城的李勢無法,只得悉眾出戰(zhàn),在成都西南的笮橋與晉軍決戰(zhàn)。 有個“皇帝”在身后面,成漢軍隊的士氣還真忽然上來一下子。兩軍初接,晉軍前鋒進攻部隊遇到治軍死命抵拒,初戰(zhàn)不利,東晉的參軍龔護被殺。成漢軍得勢洶洶,喊殺陣陣,數(shù)只利箭也射向位于中軍的桓溫馬前。 “(晉軍)眾懼,欲退”。橫的怕楞的,楞的怕不要命的。眼看成漢軍隊大瞪眼珠子,掄著大刀片子死命向前,一路上沒遇過勁敵的晉軍頓起懼意,亂哄哄往反方向倒退。千鈞一發(fā)之際,又是歷史的偶然性在關鍵時刻顯示出“無常”的黑色幽默——晉軍鼓手本應鳴金退兵,估計這幾個人手中沒兵刃,眼看成漢兵士的長矛、大刀明晃晃殺來,他們手中的大槌亂敲,“誤鳴進鼓”,咚咚地把進軍牛皮大鼓連連猛敲(嚇得哆嗦,所以鼓點挺急)。士兵們在戰(zhàn)場上、訓練場上都已經(jīng)養(yǎng)成條件反射,聞鼓則進,聞金則退。聽見大鼓聲聲,晉軍個個扭頭又往前沖。身為前鋒將的袁喬書生執(zhí)劍,下馬督戰(zhàn),指揮已經(jīng)內(nèi)心生怯的晉兵拼死進攻。 成漢兵也就是一鼓氣,看見晉兵比自己還不要命,抵擋一陣,都又掉頭回逃,桓溫大勝,乘勢直驅(qū)至成都下,四處縱火,每個城門都籠罩在火焰煙霧之中。“漢人惶懼,無復斗志”。 李勢至此,知道自己的“.大漢”已經(jīng)灰飛煙滅,呆坐殿上,不知所為。中書監(jiān)王嘏等人勸他出降,侍中馮孚認為:“東漢時吳漢伐蜀,盡誅公孫氏?,F(xiàn)在晉朝的檄文又明講‘不赦李姓一族’,即使出降,恐怕也不得活?!?BR> 李勢越想越怕,趁夜逃出東門,迎頭趕上身旁只有一兩個從人的大將昝堅,一起往葭萌逃竄。 逃都逃了,李勢又覺不妥,沒法逃出生天,又派人送降表給桓溫。降表文筆不錯,肯定出自哪位文士之手,詞意哀憐,廢話不多,茲錄于下: “偽嘉寧二年三月十七日(自稱“偽”朝),略陽李勢叩頭死罪(自稱原籍姓名死罪)。伏惟大將軍節(jié)下,先人播流,恃險因釁,竊自汶蜀(自言成漢“皇統(tǒng)不正”。)勢以暗弱,復統(tǒng)末緒,偷安荏苒,未能改圖(罵自己繼位后未能及時“投誠”)猥煩朱軒,踐昌險阻。將士狂愚,干犯天威(勞煩大晉征計,螳臂擋車)。俯慚俯愧,精魂區(qū)散,甘受斧锧,以釁軍鼓(該死該死,可憐可憐)。伏惟大晉,天網(wǎng)恢弘,澤及四海,恩過陽日(這么仁義的大晉,能不饒我一條狗命嗎)。逼迫蒼猝,自投草野(我是嚇急了才跑)。即日到白水城,謹遣私署散騎常侍王幼奉箋以聞,并敕州郡投戈釋仗(自己一方的官員已稱‘私署’,表示自己是‘偽朝’)窮池之魚,待命漏刻(要殺要剮,一任大晉)”。 看見降書寫得這么讓人高興,沒多大功夫又見李勢自己在軍門前“輿梓面縛”,桓溫大喜,按照相關傳統(tǒng)政策“解其縛,焚其梓”,正式結(jié)束了收降儀式。 成漢小朝廷,自李特在惠帝太安元年起兵,到此經(jīng)六世,共四十六年。李勢父子貪淫殘暴,竟也全得善終。在成都的李氏“皇族”十多人都被送至建康,由于是“自首歸命”,李勢還得封歸義侯,好酒好肉大房子,直至開平五年(公元361年)才病終于家。 剛過而立之年,想如今一般哥們還絞盡腦汁為個副處長副科長位子拼命擠的歲數(shù),桓溫已經(jīng)立下平滅一國的不世之勛。他舉賢旌善,隨才授官,待蜀境全定之后,“振旅還江陵”。東晉朝廷上下大喜過望,進位桓溫征西大將軍、開府,封臨賀郡公。 《世說新語·賢媛》篇中,記載了這樣一段故事: “桓宣武(桓溫)平蜀,以李勢妹為妾,甚有寵,常著齊(齋)后。主(南康長公主,桓溫妻)始不知,既聞,與數(shù)十婢撥白刃襲之。正值李梳頭,發(fā)委藉地,膚色玉曜,不為動容,徐曰:“國破家亡,無心至此,今日若能見殺,乃是本懷”。主慚而退?!?BR> 雖是一個小插曲,仍可見李勢貌美如花的妹妹比起他亡國皇帝的哥哥要剛烈得多,為《世說新語》作注的南朝梁人劉孝標(劉峻)注引南朝宋氏的小說家虞通之《妒記》(原書已失傳,劉孝標的注引保留了四百多種佚書殘篇),內(nèi)容差不多,結(jié)局有不同: ?。ɑ福仄绞瘢岳顒菖疄殒ù宋氖抢顒莸呐畠海?。郡主(桓溫妻)兇妒,不即知之。后知,乃撥刀往李所,因欲斫之。見李在窗梳頭,姿貌端麗,徐徐結(jié)發(fā),斂手向(公主)。神色嫻正,辭甚凄惋。(公)主于是擲刀,前抱之:‘阿子,我見汝亦憐,何況老奴(指桓溫)’。遂善(遇)之”。 “我見猶憐”成語,即出于此?;复髮④娖绞?,這也算是個“花絮”吧。 “(桓)溫即滅蜀,威名大振,朝廷憚之”。把握朝政的會稽王司馬昱為了制約桓溫,就以揚州刺史殷浩為心腹(此人初與桓溫齊名),參理朝政,由此,與桓溫形成對立的兩派。 “不圖今日復見官軍——第一次北伐的桓溫 東晉穆帝永和五年(公元349年),后趙大魔頭石虎病死,境內(nèi)大亂?;笢芈劥?,立刻屯軍安陸,準備北上收復中原。 東晉朝廷內(nèi)部,當然不愿桓溫再立殊勛。褚太后的父親、大名士、征北大將軍褚裒當時鎮(zhèn)京口,“上表請伐趙,即曰戒嚴,直指泗口”。這位國老也想效仿桓溫,拜表即行,欲趁后趙大亂去撿大便宜。 畫虎不成反類犬。代陂一戰(zhàn),褚國丈派去北上接應魯郡歸附民眾的二將全軍覆亡。一腔豪氣的褚國丈連忙退至廣陵,致使渡過黃河南遷的二十多萬漢人百姓全被追趕上的胡人誅殺殆盡。羞愧慚恨之余,大名士病憂死于京口,時年四十七。褚裒當大名士可以,打仗卻完全是個外行。 至此,東晉朝廷仍不給桓溫機會,反而于350年委任與會稽王司馬昱私交甚好的殷浩為都督揚、豫、徐、兗、壽五州諸軍士,統(tǒng)軍北伐。 當時的中國北方四分五裂,羯族、鮮卑、冉魏、姚襄、苻健等人相互攻殺,東晉朝野上下都認為可以趁機恢復中原,興復大晉。惟有光祿大夫蔡謨是個清醒明白人,他說:“胡人滅亡確是大慶,但恐怕使朝廷生出更大的憂患”。旁人問及原因,蔡謨回答:“能順天乘時救濟蒼生萬民的,非上圣與大英雄不能為也。觀今日之事,諸位時賢都不度德量力,皆想亂中立功,必將各自經(jīng)營,疲民耗國,最終財殫力竭,智勇俱困”。 以后的事實,不幸皆為蔡大夫一一言中。 殷浩,字深源,“弱冠有美名,尤善玄言”,是位談吐不凡的大清談家。此人廣負盛名,年青時一直稱疾不作官,當時的名流人士卻嗟嘆:“深源不出,奈蒼生何”!(謝安不出,大家也說:“安石不出,奈蒼生何!”)吊起來賣了十多年,會稽王司馬昱才“哀求”多次,把殷浩請出來作官,而且一作就是揚州刺史這樣的大官。其實,庾翼就曾對人講過:“(殷浩)此輩應束之高閣,侯天下太平,然后議其任耳”。此議,真有鑒人之明。 眼見中原鼎沸,志大才疏的殷浩在司馬昱支持下,很想一顯身手,博他個青史流芳,興沖沖提兵北伐?!皩l(fā),墜馬,時咸惡之”。出發(fā)時飛跨上戰(zhàn)馬,殷浩就摔了個大馬趴,軍中上下皆以為是不吉之兆。 果然,殷浩手下兵將雖多,(有七、八萬之眾),但他自己缺乏統(tǒng)領的才能。殷浩名士,加之一定又有知識分子猜忌狹隘的本性,逼反了本來降晉的羌酋姚襄(姚弋仲之子。后趙滅亡后,姚氏父子向東晉投降),使得這只盟軍掉頭來攻晉軍,殷浩手下多員大將被殺,士卒亡叛,器械軍儲也多為姚襄所獲。至此,大言北伐,折騰了近四年,損兵折將,殷浩灰溜溜不知如何下臺。 一直憋氣的桓溫趁機狠狠參了殷浩一本,講他“神怒人怨,眾之所棄,傾危之憂,將及社稷”。東晉朝廷也不得不聽從桓溫之議,廢殷浩為庶人,徙于東陽偏僻之地。 桓溫即逐殷浩出朝,心中得意,對左右人講:“小時候我與殷浩玩竹馬游戲,我每次騎完丟棄,殷浩總會撿起來玩,故而他應當在我之下”。 殷浩雖遭罷官出放,倒仍持大名士姿態(tài),談詠不輟,故作夷然,常常在空中以手空寫“咄咄怪事”四字,估計是自己和自己叫勁。不久,桓溫念起童稚之誼,認為殷浩“有德有言,足能作令仆之官”,想推舉他重新入朝作中書令,并派人送信告知。 殷浩接書,高興得幾近失態(tài),馬上寫回信言謝。惟恐書信中哪個字哪個詞寫得不達意,得罪桓溫,殷浩“開閉者數(shù)十”,信封開了封封了開,最終送到桓溫手下的竟是一封空函,氣得桓溫大罵“不識抬舉”,命人把殷浩“永遠禁錮不用”。一代大名士,郁郁死于鄉(xiāng)下。 殷浩一廢,“內(nèi)外大權(quán)一歸(桓)溫矣”。于是,穆帝永和十年(公元354年)三月,桓溫自統(tǒng)四萬軍出江陵,水軍艦隊也同時自襄陽入均口,開始了他第一次北伐。此次北伐目標,是351年在關中稱天王的氐酋苻健。苻健建國大秦,史稱前秦。 桓溫出師順利。晉軍前軍分別攻取上洛(陜西商州)和青泥(陜西藍田)。晉將司馬勛也從梁州出子午道伐前秦,前涼的秦州刺史王擢也配合桓溫進攻前秦的陳倉(陜西寶雞)。 前秦主苻健大驚,忙遣太子苻萇等人師五萬軍士在峣柳(今陜西藍田附近)結(jié)營,以迎戰(zhàn)桓溫晉軍。 苻健的兒子苻生雖是獨眼龍,驍勇異常。藍田一戰(zhàn),他“單騎突陣,出入以十數(shù),殺傷晉將士甚眾”。 桓溫不為所懼,親自于軍前督陣,終于大敗秦軍。不久,桓溫之弟桓沖又在白鹿原(今陜西藍田以西灞河附近)大敗前秦丞相苻洪。 勢如破竹之際,桓溫率晉軍連戰(zhàn)連捷,于354年五月一直攻至灞上。大敵當前,前秦太子苻萇等人退守城南,苻健本人與老弱幾千殘兵固守長安小城,于城前開挖深濠,悉遣精兵三萬外出,與苻萇合兵,只求能守住長安。 假若桓大英雄馬不停蹄,徑攻長安,憑銳氣利卒,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會一舉擊滅前秦苻氏,收復中原。但不知為何,善出奇兵的桓溫忽然持重起來,屯兵固壘,觀望待變,總想等長安城內(nèi)有人接應,可兵不血刃克復堅城。 當是時也,“三輔郡縣皆來降。(桓)溫撫諭居民,使安都復業(yè),民爭持牛酒迎勞,男女夾路觀之”,一派大好景象。關中耆老紛紛垂泣,哽咽說:“不圖今日復睹官軍”! 因戰(zhàn)亂一直隱居華陰山的王猛豪杰名士,聽聞桓溫入官,“披褐謁之,捫虱而談當世之務,旁若無人”(“捫虱而談”,也是魏晉風度標志之一。) 桓溫對王猛為人深加嘆異,便問王猛:“我奉天子之命,將銳兵十萬(其實不到四萬)為百姓除殘賊,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,何也”? 王猛回答:“明公您不遠數(shù)千里,深入敵境,今距長安咫尺之遙而不渡灞水進攻,百姓不知您到底想些什么,故而沒有前來投附”。 桓溫默然久之,然后,答非所問地講了句“江東沒有您這樣的人物”,給王猛封了個“軍謀祭酒”的散官,打發(fā)了事。 各種史書,均認為桓溫當時伐秦的初衷是想以功名彰顯朝廷,樹立已威,并非想真的恢復中原。筆者認為,當時的桓溫私心未著,只是因為兵力太少而缺乏信心所致。關中秦兵彪悍,不似蜀人易克,也使桓溫起了“持重”之心。但人謀過深,常常會招致相反的結(jié)局。果真當時桓溫就有立威謀篡的私念,大可一克長安,再挾勝威回江東取帝位。 本來,桓溫自恃關中即將麥熟,軍糧無憂,不料前秦派人四處芟麥,堅壁清野,使得晉軍立時產(chǎn)生了斷糧乏食之憂。 喘息已定,前秦各軍也紛紛反攻。苻雄與桓溫再戰(zhàn)白鹿原,晉軍不利,被殺一萬多人;桓溫回撤,前秦太子姚萇一路追擊,又令晉軍損失上萬軍卒。(姚萇本人卻中流矢而死)。司馬勛、王擢兩部隊,也屢遭敗績,分別逃往略陽和關中。不久,王擢又向前秦投降。 桓溫撤退前徙關中漢人三千多戶隨軍順江東,又拜王猛為高官都護,“(王)猛辭不就”。十月,桓溫回軍襄陽。 此次北伐,大勝中敗,收獲不大。 “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”!——第二次北伐的桓溫 東晉穆帝永和十二年(公元356年)元月,羌酋姚襄占據(jù)許昌后,得隴望蜀,又想攻占洛陽,洛陽當時為晉朝叛將周成所據(jù),雙方激戰(zhàn),一時膠著。 姚襄,字景國,是羌酋姚戈仲第五子,“身長八尺五寸,臂垂過膝,雄武多才藝”,且“好學博通,雅善言談”。當年降晉,豫州刺史謝尚見其單騎渡淮,也屏去儀仗,便服相迎。一相交談,便歡如平生之交。叛晉之后,姚襄總想據(jù)有山四塞之固的洛陽開建大業(yè),不惜損威勞眾,猛攻堅城。 公元356年七月,東晉朝廷拜桓溫為征討大都督、督司冀二州諸軍事,進討姚襄,這就是桓大將軍的第二次北伐。 桓大將軍乘船,自江陵率水陸大軍,浩浩蕩蕩直奔中原而來。 夏日晴朗,桓溫與眾位僚屬隨員登上大船頂樓,北望中原,嘆息道:“遂使神州陸沉,百年丘墟,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”!可見,對于王衍等人的清談誤國,桓溫深惡痛絕。經(jīng)過金城,又見自己青年時代親手栽植的柳樹已茁壯長成,桓溫慨然道:“木猶如此,人何以堪”!隨即攀枝執(zhí)條,泫然流涕。魏晉風神,于此大將軍真情流露之際可窺見一斑。 九月,桓溫已至洛陽城南的伊水,驚得姚襄急忙撤圍,聚兵結(jié)陣,來抵御晉軍。 姚襄耍小聰明。他先把精兵埋伏于伊水北的密林中,又派人送信給桓溫,表示:‘明公您親師王師而來,姚襄想奉身歸命,希望您下令三軍稍稍后退一步,我當親自拜伏道左迎候“。 桓溫何許人也,怎能中此小計。他對姚襄使人說:“我此來是開復中原,拜敬皇陵,與君無關。要來相見便來,馬上就有機會見面,不要再煩使人往還”。 見計不成,姚襄拒伊水與晉軍開戰(zhàn)。 桓溫結(jié)陣而前,本人親自披甲督戰(zhàn)。雙方開打,桓沖等晉將勇猛沖鋒,殺得姚襄大敗,數(shù)千人被斬首。 姚襄率殘兵數(shù)千奔逃于洛陽北山。由于姚襄為人“勇而愛民”,屢戰(zhàn)屢敗之際,許昌、洛陽附近的人民扶老攜幼,仍舊一路跟隨。聽說姚襄傷重身死的傳聞,桓溫營中剛剛被“解救”的百姓竟然“無不望北而泣”,可見這姚小伙確有不凡的人格魅力。 不敵之下,姚襄向西遁逃,徑往平陽而去(今山西臨汾)。 桓溫召見姚襄從前的手下楊亮,問姚襄為人。楊亮回答:“神明氣宇,孫策之儔,而雄武過之”。 不久,姚襄又想謀圖關中,與前秦爭霸。當時的前秦主苻生派堂兄弟苻黃眉、苻堅等人與之激戰(zhàn)于三原(今陜西三原縣),雙方大戰(zhàn)一場,姚襄不敵,被秦兵擒殺,時年二十七歲。其弟姚萇率余眾降前秦。后來,苻堅大帝兵敗淝水,各族降將紛紛反叛,姚萇最終縊殺了虎落平原的苻堅大帝(當時苻黃眉看要殺姚襄,苻堅求情救過他一命),自己建立了后秦,并追謚姚襄為魏武王。此是后話。 憑城嘹望,眼見晉軍得勝,姚襄敗北,洛陽的周成自知不敵,率眾出降?;笢卮筌娙氤?,屯金墉城?;复髮④姳救擞钟H領僚屬,拜謁西晉幾處皇陵,修茸墓所,并留兩千兵士鎮(zhèn)戍,遷降民三千余家于江漢平原,執(zhí)逮周成返歸建康復命。 勞苦功高,東晉改封桓溫南郡公,并封其子桓濟為臨賀縣公。至此,桓氏一族,兄弟子侄皆掌重鎮(zhèn)要職,顯赫之時。 公元361年(穆帝升平五年)五月,桓溫又派其弟桓豁督沔中七郡諸軍提兵回至許昌,大敗前燕大將慕容塵。 六月,東晉穆帝病死,年僅十九。由于穆帝死后無嗣,朝臣擁立成帝長子瑯琊王司馬丕為帝,是為東晉哀帝。 哀帝興寧元年(公元363年),前燕軍隊又進攻洛陽,桓溫派兵數(shù)千赴援,并上書朝廷,建議遷都洛陽。此時的桓溫,已被晉廷加封侍中、大司馬、都督中外諸軍事、假黃鋮,威勢莫此。一言既出,晉廷上下惶惶不可終日。 桓溫遷都之議,確是想以“虛聲威朝廷”。南遷江東的東晉官吏大大小小早已在江南安家立業(yè),廣占山澤,如果北遷洛陽,丟掉幾十年辛苦積攢下來的家業(yè)不說,洛陽地處前線,保不準哪天又失守,身家性命也會一朝玩完。 最終,倒是揚州刺史王述點明桓溫不過是恫赫朝廷,“但從之,自無所至”,晉廷“優(yōu)詔”答桓溫,互相都有了大臺階,遷洛陽之事,也就不了了之。 東晉哀帝繼統(tǒng)沒過三、四年,就于356年病死,時年僅二十五。其同母弟司馬奕繼位,是為東晉廢帝(海西公)。 枋頭之敗阻帝業(yè)——第三次北伐的桓溫 軍政大權(quán)在握,加之本性英武,桓大將軍漸有代晉的“非望”之想。平日無聊,他常臥對親僚講:“為爾寂寂,將為文景所笑”!意思是不舉大事默默無為,曹丕、司馬師那樣的篡國俊杰,將會在地下笑話他這位活人。眾人惶恐不敢應對,面面相覷?;笢胤稣矶?,朗言曰:“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,亦應罵名千載”!由此,可見其雄豪不臣之心已不可自抑。 桓溫武人,總想以軍功樹威,他一直思忖著要北上再打個大勝仗,回江東后再心安理得地奪取司馬家皇位。但人算就是不如天算,戰(zhàn)場上風云突變,勝負決于呼吸之間,不是想打勝仗就能打勝仗,天時地利人和,缺一不可。 當時,中原形勢對晉朝講很不樂觀。前燕和東晉在許昌幾次拉鋸戰(zhàn),最終丟掉了這一重鎮(zhèn)。興寧年間,淮陽一帶也失守。最后,洛陽城守將見孤城難守,找個借口自己帶兵逃離,只留下沈勁一人帶區(qū)區(qū)五百人守城。(《江南罡風吹浮萍》一文交待過,沈勁是王敦“逆黨”沈充之子,一直想以身殉國挽回家族聲譽,他就等著這種“光榮”的機會。)公元365年,前燕名將慕容恪、慕容垂兄弟率兵進攻,洛陽自然苦守不住,沈勁死節(jié)。不久,魯郡、高平、宛城又接連被前燕軍隊攻取,燕軍甚至攻掠到漢水以北地區(qū),大掠而去。 海西公太和三年(公元368年),晉廷加大司馬桓溫殊禮,位在諸侯王之上。轉(zhuǎn)年五月,桓溫自領徐州、兗州刺史,率步騎五萬,從姑孰就出發(fā),進行他的第三次北伐。 七月,桓溫行至金鄉(xiāng),由于天旱水絕,水路不通,他使屬下將軍毛虎生派人在鉅野鑿河道三百里,引汶水與清水交匯,大小軍船相繼,連綿數(shù)百里。 桓溫手下最重要的謀士郗超獻計,說:“清水入河,難以通運。如果敵人相持不戰(zhàn),運道斷絕,那樣就會陷入危境。我們現(xiàn)在不如率全軍直趨鄴城,鮮卑敵寇畏懼明公威名,必望風逃漬,遠遁遼碣之地。假若他們敢近戰(zhàn)我軍,大事也可立見勝敗。如果燕軍堅守不出,四周百姓皆會為我軍所用,易水以南盡在我們掌握之中”。 桓溫搖頭。一戰(zhàn)而決勝負,桓溫認為過于輕銳,不敢嘗試。 郗超又獻計:“我們還可以屯兵于黃河,濟水一帶,控引漕運,待資儲完備,明年夏天再進兵”。 桓溫又搖頭在。他恐怕時間久長,燕軍四處得以嚴備,師出無功。 郗超也很憂慮?!吧岽硕?,連軍北上,進不能速決,退必遭阻遏。如果鮮卑與我軍不戰(zhàn)相持,漸至秋冬,供運輸軍需的河道凍結(jié),后勤難以保障。而且,北土早寒,我軍將士又無裘褐厚裝,到時難免饑寒”。 不知何故,一向深謀遠慮的桓溫對郗超一番話皆不納。 桓溫繼續(xù)北上,開戰(zhàn)皆捷,湖陸一戰(zhàn)(今山東魚臺),擒燕將慕容忠;黃墟一戰(zhàn)(今河南開封以東),大敗燕將慕容厲兩萬勁騎;林渚一戰(zhàn)(今河南新鄭),又敗燕將傅顏。不久,燕國高平太守舉郡投降晉軍。 八月,桓溫屯軍于武陽(今山東莘縣),由于當?shù)厝似鹗陆討?,桓溫很快抵至枋頭(今河南??h)。前燕國主慕容暐及太傅慕容評大懼,嚇得商議要逃奔燕國故都和龍(今遼寧朝陽)以避桓溫軍鋒。 前燕上下惶懼之時,吳王慕容垂自告奮勇,表示:“請命臣率眾擊之,如果不勝,走未晚也”。 慕容暐還能當斷即斷,以慕容垂為南討大都督,率兵五萬以抵拒晉軍。同時,前燕又派使臣往前秦請救兵,并答應割虎牢以西之地給前秦作為酬謝。 此時,前秦已是苻堅代苻生自立為帝,他引王猛等眾臣于朝堂,商議對策。前秦大臣多表示,“從前桓溫攻伐我們,燕國不救;現(xiàn)在桓溫伐燕,我們也袖手旁觀”。 王猛有遠謀,他密勸苻堅說:“燕國雖強,但遠非桓溫對手。一旦桓溫進屯洛陽地區(qū),收幽州冀州之兵,引持并州豫州的糧粟,肯定會再攻關中,那時我們就大勢去矣。所以,不如現(xiàn)在與燕國合兵以拒桓溫?;笢財∽?,燕國也喪元氣,到時我們再趁機圖之”! 苻堅對王猛言聽計從,派軍二萬前支救援前燕。 桓溫逡巡觀望,耽誤了大好時機,一切皆如郗超所料——先前開鑿的水道(桓公瀆)因為干旱水位下降,不能再憑此水道運糧;晉將袁真又沒能如期打通石門(汴口),此條水路也斷絕;延至十月,燕將李邽又師兵切斷桓溫陸路糧道。 至此,整個戰(zhàn)事開始向燕軍一方傾斜。 燕將慕容宙率一千騎兵與晉軍相遇,他對屬下說:“晉人輕剽,怯于陷敵,勇于乘退,應先佯敗誘使他們來進擊”。 果然,兩百多燕軍騎兵前來挑戰(zhàn),打了一會回就佯裝敗逃。晉軍隨后猛追,正陷慕容宙埋伏圈,一戰(zhàn)就損失幾千人馬,“軍人奪氣”。 接連下來,桓溫數(shù)軍皆敗,糧儲不接,聽聞前秦援軍又要趕到,無奈之下,他只得下令焚毀舟船,盡棄輜重鎧仗,從陸路急行軍撤退。 桓溫從東燕(今河南及縣)出倉垣,沿途也不敢喝河水,怕燕軍下毒,每每派兵士鑿井取飲。又累又戰(zhàn)只有一大肚子水飽的晉兵倉惶回逃,日夜兼行,七百里馬不停蹄。 燕將個個擦拳磨掌,自告奮勇要追殺晉兵。 燕國吳王慕容垂老謀深算,說:“現(xiàn)在不可急追?;笢爻繁炭?,必嚴設后備,挑選精銳軍士殿后,回擊有準備之軍,不易得手。晉兵晝夜疾趨,心中必慶幸我們沒有發(fā)兵追及。等他們跑累了,力盡氣衰之時,我們一舉攻擊,肯定大勝”。 于是,慕容垂不慌不忙,親師八千精騎行躡于晉軍之后,一路尾隨。數(shù)日之后,思忖晉兵已力乏,慕容垂忙下令:“可以直擊桓溫軍隊”! 于是,燕兵個個揚韁躍馬,手持利矛,在襄邑(今河南睢縣)追及晉軍。晉軍惶急之下,起兵還掙扎抵抗,不久,先前回到襄邑東澗的燕國范陽王慕容德四千伏兵也忽然而起,大叫殺至,雙方夾擊,大破晉軍,斬首三萬余級。逃至譙郡,桓溫軍又遭燕將茍池截擊,又損失上萬人馬。 其實,早在桓溫失敗之前,前秦兩位大臣之間的對話中,早有人預料到日后的結(jié)局。前秦太子大傅問另一位大臣申胤:“桓溫士眾強整,乘流猛進,今大軍逡巡高岸,兵不接刃,結(jié)果會如何呢”?申胤答道:“從桓溫現(xiàn)在的勢頭,似乎大有可為。但以我的觀點,他心定不會成功。因為晉朝皇室衰弱,桓溫專制其國,晉廷朝臣未必和他同心。所以,桓溫得勝,是晉臣不愿見到的結(jié)果,一定會千方百計阻饒其事。同時,桓溫驕而恃眾,怯于應變,以大軍深入,放著好機會不加以利用,反而持重觀望,欲圖不戰(zhàn)而取全勝。如果日后晉軍乏糧,軍心摧沮,肯定會不戰(zhàn)自敗”。申胤一席話,幾乎是百分百預言了枋頭之役。因此,內(nèi)部之間的三心二意不團結(jié),是東晉群臣一直不能北伐勝利的最關鍵因素。 十一月,桓溫收集散余兵士,在山陽(今江蘇淮安)屯軍,稍稍才能喘口氣。此次北伐,就以桓溫的完全失敗而告終。 大軍顯敗而還,晉帝仍派人攜牛酒至山陽犒軍,并遣會稽王司馬昱于途中迎接桓溫。禍不單行,桓溫之妻南康公主不久也病逝。 桓溫郁悶至極,深以枋頭之敗為恥。同時,他差遣百姓大筑廣陵城,自己率軍移鎮(zhèn)其中。由于屢起兵役,又加上瘟疫流行,百姓困苦,死者近半,一時間遠近嗟怒,桓溫威望漸損。 嗟嘆英雄業(yè)不竟——桓溫的最后結(jié)局 桓溫枋頭大敗后,拉不出屎來賴茅房,諉過于人,上表朝廷說是因為袁真沒有打開石門水路,才使晉軍喪失了水上退路,要朝廷治其罪;袁真當然不服,認為桓溫誣陷自己,也上疏“表(桓)溫罪狀”。晉廷不置可否。桓溫雖敗,軍政大權(quán)仍齊集手中,故而晉廷根本不敢表態(tài)。袁真一怒之下,據(jù)壽春城向前燕投降。 桓溫怒極,提兵而進,費了近一年時間,才于太和六年(元元371年)重新收復壽春,當時袁真已病死,桓溫就殺掉了袁真的兒子袁瑾及其主要謀士朱輔等人。 攻克壽春之后,桓溫問其參軍郗超:“此役足以雪枋頭之恥乎”? 郗超是桓溫肚中蛔蟲一樣的最親密心腹,當然知道主公有言外之意。不久,兩人夜中密談,郗超說:“明公當天下重任,今以六十之年,敗于枋頭,未建不世之勛。假如您不能行大事,不足以震懾四海民心”。 “我又能怎么辦呢”?桓溫明知故問。 “明公您不行伊尹、霍光之事(意即廢舊帝立新帝),就不能樹立威權(quán)”。 桓溫連連點頭。本來他是想北伐得勝后,即返江東受九錫,然后取晉以代。不料大敗而回,九錫談不上,篡晉的步驟也不得不放慢下來。思來想去,也只能走廢掉皇帝司馬奕這一步棋。 司馬奕也倒霉。此位皇帝即位未久,一直禮敬桓溫,行政之權(quán)也多在會稽王司馬昱等大臣之手,無甚過錯。要說有錯,也就錯在他坐皇帝的位子上。 公元371年十一月,桓溫“以帝素謹無過,而床第易誣”,就報稱司馬奕一直是陽萎沒有性功能,在藩王位子時與內(nèi)寵相龍、計好、朱靈寶三人搞同性戀,并稱司馬奕與嬪妃所生的三個兒子其實是那三個男相好的種,并稱司馬奕欲立這幾個“雜種”為皇嗣“建儲立王,傾移帝基”。同時,桓溫、郗超還派人在民間散布小道消息,朝野議論紛紛,莫知真?zhèn)巍?BR> 公元371年年底,桓溫親自率兵還于建康,派人給禇太后捎話,要廢掉司馬奕,立元帝少子、會稽王司馬昱為帝,并把已經(jīng)以皇太后名義寫好的詔書底稿送呈褚氏。 當時,褚太后正在佛堂拜佛,見人送上大司馬“急奏”,連忙起身,依著佛堂門隨便看了幾眼,對來人表示:“我本來就懷疑有此事”。這位太后深知晉室不興,權(quán)臣勢重,司馬奕又非自己親生,阻止也無濟于事,不如順水推舟。褚蒜子太后提筆在詔草上寫下數(shù)字:“未亡人(褚后自稱)罹此百憂,感念存沒,心焉如割”。意即表示贊同廢立之舉。 古代中國,廢立皇帝是天大的事情,桓溫權(quán)力再大,也要走太后這道“手序”。送呈詔草之前,桓溫還怕褚太后有異議,“悚動流汗,見于顏色”。看見詔書被褚太后簽字批準,桓溫大喜。 公元371年陰歷十五月乙酉,桓溫集百官于朝堂,宣示太后的廢立之詔。有晉一代,先前還沒有經(jīng)歷過這樣的事情,“莫有識其故者,百官震慄。(桓)溫亦色動,不知所為”。這下倒好,大事決定下來,廢立程序沒一個知道。倒是尚書左仆射王彪之知道其事不可逆轉(zhuǎn),就建議按照《漢書》中霍光廢昌邑王立漢宣帝的故事,現(xiàn)取《漢書》現(xiàn)“取經(jīng)”,宣太后詔令,廢司馬奕為東海王(過了一年又降為海西公),以會稽王司王昱繼承皇統(tǒng),是為簡文帝。 廢帝司馬奕“著白帢單衣,步下西堂,乘犢車出神獸門。群臣拜辭,莫不歔欷”??梢娝抉R奕這位皇帝人緣還不錯。這位廢帝很快被送到吳縣嚴加看管,咸安二年年底,有人詐稱有太后密詔,奉迎司馬奕起事還宮復位。司馬奕起先還有所動,幸虧一直跟隨他的保母諫勸,他沒敢輕舉妄動。前來準備劫持司馬奕當幌子起事的人很著急,說:“大事將捷,怎能聽信女人之言呢”?廢帝回答:“我得罪于此,幸蒙朝廷寬宥,怎敢妄動。假如太后有詔使我復位,應有宮使來,怎么只有你一人無憑無據(jù)來此,定是你們想作亂”。來人見事泄,趕忙逃走。從那以后,司馬奕更是“深慮橫禍,乃杜塞聰明,無思無慮”,終日酣飲,有宮人生下孩子,皆派人即時淹死,以求得保余年。由此,這位廢帝還算命好,又活了十五年才病死,時年四十五。 一不作,二不休?;笢貜U掉司馬奕后,又奏稱簡文帝的哥哥武陵王司馬晞與其子和袁真通謀,欲行不軌,免掉其太宰之官,廢放于家;此外,桓溫又恨殷、庾兩家人在朝中勢大,迫使宗室新蔡王司馬晃“自首”,牽告殷浩之子殷涓及庾亮之弟庾冰的三個兒子庾蘊、庾冰、庾倩等人謀反,并族誅了涉案諸人。 殷浩少與桓溫齊名,成年后兩人爭權(quán),殷浩失敗,于鄉(xiāng)下郁郁病死?;笢嘏扇说跫?,殷涓不答,得罪了桓溫。但庾氏一族自庾亮和桓彝起就與桓氏子一輩父一輩的老交情,庾翼又曾在關鍵時刻向晉明帝舉薦過桓溫,誅除庾氏一家數(shù)枝人戶,老英雄未免做事有些過絕了。 “大事”行畢,桓溫果然廢立殺人之事收到大成效。侍中謝安遠遠望見桓溫,忙下跪拜禮?;笢匾姶竺看伺e也吃驚,忙問:“安石,你怎么向我行如此之禮”?謝安答:“未有君拜于前,臣揖于后”??梢?,連謝安當時都把桓溫當皇帝來拜了。 桓溫的參軍郗超官職雖不高,但朝中諸臣知道他是大司馬智囊,“皆畏事之”。謝安曾與左衛(wèi)將軍王坦之一起前往郗超府中拜會,由于巴結(jié)奉承的人多,兩人從早晨等到中午,還輪不上被接見。王大少爺忍耐不下去,想乘車離去。謝安急忙抓住王坦之袖子,哀求說:“難道你就不能為了宗族性命再忍耐片刻嗎”! 新被桓溫擁立的簡文帝司馬昱,字道萬,是東晉元帝的小兒子。此人“少有風儀,善容止,留心典籍,不以居處為意,凝塵滿席,湛如也”,是個貌美儒稚的玄言大家。如此之人,雖神識恬暢,卻無濟世勇略。所以,登帝位后,司馬昱“常懼廢黜”,只是做個皇帝幌子而已。謝安對這位影子皇帝評價甚恰當,認為簡文帝是惠帝之流,只不過是清淡方面比惠帝略勝一籌罷了。 簡文帝沒什么福分,當皇帝才一年多,就病入膏肓。彌留之際,晉廷一日一夜發(fā)四道急詔,召桓溫入朝輔政?!埃ɑ福剞o不至”。無奈,簡文帝強撐病體,親自寫信給桓溫,讓這位大司馬“以周公居攝故事”代理朝政,并表示“少子可輔者輔之,如不可,君自取之”。 倒是侍中王坦之截留此信,在簡文帝床前親手撕碎,表示:“天下乃宣帝、元帝之天下,陛下您怎能想給誰就給誰”!簡文帝知道王坦之一片忠心,就讓王坦之把詔書內(nèi)容改為如下:“家國事一稟大司馬,如諸葛武侯、王承相(王導)故事”。囑托完畢,簡文帝于當日病逝,時年五十三。 當時,朝中群臣還不敢馬上擁立太子司馬昌明為新帝,想等桓溫還朝后再作決定。尚書左仆射王彪之臨危決斷,認為天子崩、太子代立是天經(jīng)地義之事,馬上擁立年幼的司馬昌明為帝,是為孝武帝。褚太后本來已下了命桓溫行周公居攝故事的詔書(即任桓溫為“代理皇帝“),也被王彪之諫阻。 桓溫方面,一直想當然認為簡文帝臨死會把皇位主動禪讓給他,即使不然,也會以周公之禮居攝朝政。結(jié)果,讀畢簡文帝遺詔,知悉二事都不成,太子已經(jīng)嗣位,桓溫怒極。他認定是王坦之、謝安從中作梗,深恨二人,形于顏色。 孝武帝寧康元年(公元373年)三月,桓溫提軍入朝建康。當時,都城內(nèi)人情洶洶,都盛傳桓溫入京要誅除王、謝兩族,并移晉鼎,取而代之。 聽說傳聞后,王坦之驚懼異常,謝安坦然自若。晉廷下詔,命百官郊迎大司桓溫于新亭。王坦之害怕性命難保,想推辭不去。謝安勸道:“晉祚存亡,決于此行”。 桓溫至新亭,晉廷“百官拜于道側(cè)”。桓溫大陳兵衛(wèi),依次接見百官,“有位望者皆戰(zhàn)慄生色”,王坦之“流汗沾衣,倒執(zhí)手版”,只有謝安一人“從容就席”。 眾人坐定,謝安果真有名士風范,他笑對桓溫說:“我聽說諸侯有道,守在四鄰。明公您何須在周圍墻后安排那么多兵士呢”! 桓溫也為謝安怡然之態(tài)而折服,笑著回答說:“不得不這樣作吧”,便命左右撤去壁后手持利刃的軍兵。 謝安曾經(jīng)在桓溫手下為官,為大將軍司馬,兩人算是“老朋友”。至此。二人談天說地,憶舊言朋,笑語移日。 晚間,桓溫獨召謝安、王坦之兩人,商談國事。郗超依桓溫安排躲在屋中臥帳里偷聽三人談話。風吹帳開,一眼瞥見郗超撅著屁股凝神偷聽,謝安笑道:“郗生可謂入幕之賓呵”。 正是由于謝安等人的鎮(zhèn)定、從容,在外有強臣、內(nèi)有幼主的危亂局面下,晉室得以保存。 在建康停留了十四天,桓溫舊疾復發(fā),便擁兵返回老巢姑孰。疾篤之時,桓溫不停派人示意朝廷加九錫給他,很想臨死前過一把皇帝癮。 謝安、王彪之兩人不敢直接回絕,便命袁宏起草加桓溫九錫的詔命。袁宏草就,給王彪之看。王彪之嘆其文筆華美,但表示:“卿固大才,安可以此示人”!謝安見到詔草,也胡亂改易,故而詔命一直發(fā)不出去。袁宏漸漸看出端倪,就密問王彪之到底要怎樣作。王彪之說:“聽說桓溫病勢一天重過一天,估計拖延不了多少時間,九錫之詔,能拖就拖”。 詔命一拖再拖,桓溫卻等不到看見“九錫”了。公元373年陰歷七月乙亥日,桓大將軍病死姑孰,時年六十二。晉廷以霍光之禮葬之,追贈丞相。 桓溫死前,以其弟桓沖襲領其眾?;笢厥雷踊肝鹾偷艿芑笣环?,想謀殺叔叔桓沖。桓沖事先知其謀,秘密逮捕了這兩個無才無能的侄子,表奏桓宣幼子當時年僅六歲的桓玄為桓宣之嗣,襲封南郡公。 桓宣有六子?;肝?、桓濟殺叔不成,送至長沙囚禁,“無期徒刑”;第三子桓歆早死;第四子桓祎生下來就是個傻子,“不辯菽麥”;第五子桓偉忠厚誠實,為官清明,歷任安西將軍、荊州刺史等職,三十歲左右病死。襲爵的第六子桓玄最有名,曾一度稱帝,但最終也導致了桓氏宗族的族誅結(jié)局。 桓沖雖為桓溫之弟,溫良敦厚,并自請解去要職,外任揚州,把朝中大權(quán)讓給謝安。后來,苻堅南侵,晉朝降將朱序當初就是桓沖所保舉。朱序降秦,桓沖就“慚恥不安”;淝水大戰(zhàn),朱序又臨陣大叫“秦軍敗了”,立功又回晉朝。桓沖為此更是慚恨,加上一直身體多病,竟在東晉大勝之時,發(fā)病而卒,時年五十七。晉廷贈桓沖太尉,謚宣穆。厚道好人,也算善終。 史載,桓溫病重時,桓沖問大哥死后如何“處置”謝安、王坦之。“(桓)溫曰:‘渠等不為汝所處分’”由此,史官們又自以為是地認為:桓宣以為自己活著,王、謝諸人肯定不敢立異;桓溫死后,王、謝又非桓沖所能畏服。如果殺掉王、謝諸人,于桓沖無益,更失當時之望——如此猜想,完全是把桓溫當成一個逆臣來推想。 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桓溫最后也是英雄老去,含憂而逝。假使他真有必篡之心,如司馬師、司馬昭之流,肯定會殺掉謝安諸人。政治角力場上,權(quán)勢相隨,人在人情在,人都殺掉了,“時望”又奈我何!但歷史不能假設,我們只是應該以公忠立場認定桓宣終以大局為重,為東晉保留了重要的政治人才。否則,日后苻堅大帝百萬大軍來敵,就沒有謝安石“為君談笑靜胡沙”了。 總是自標正統(tǒng)的封建史臣,對于桓溫伐蜀以及他第一、二次北伐的歷史功績,都還表示欽贊: “桓溫挺雄豪之逸氣,韞文武之奇才,見賞通人,夙標令譽。時既豺狼孔熾,疆場多虞,受害捍城,用恢威略,乃逾越險陰,戡定岷峨,獨克之功,有可稱矣。及觀兵洛汭,修復王陵,引旆秦郊,威懷三輔,雖未能梟除兇逆,亦足以宣暢王靈”。 此外,桓溫對于東晉“土斷制”,也作出過非常臣大的貢獻。 土斷制,即以整理人民戶籍的手段,查實戶口,來增加政府的兵役、徭役來源,充實國力。當時的東晉,經(jīng)濟衰弱,北來僑民眾多。東晉政府曾在成帝咸和年間和成帝咸寧年間實行過兩次“土斷”,但都成效不大。東晉逃難僑民為了躲避政府的兵役、徭役,往往隱匿不報戶口,或者蔭庇于世宗大族的莊園之中,依附大族以求減免兵役和政府的稅賦?;感?quán)在手,令行禁止,對匿隱民戶的世宗大族予以嚴歷懲罰,保證了此次“庚戍土斷”的順利實施,增強了東晉政府的實力,使得“財阜國豐”,并為日后“北府兵”的崛起奠定了人員和物質(zhì)基礎,成為日后東晉南朝漢族政權(quán)能夠延續(xù)下來的強有力支柱。 桓溫本性節(jié)儉,雖權(quán)侔帝王,每次飲宴,“惟下七奠柈榮果而已”。這位大將軍,生平只佩服兩人,一是西晉未期在并州地區(qū)抵抗強胡的劉琨,另一位就是已故大將軍王敦。第一次北伐后,桓溫在北方帶回一個“巧作老婢”,是劉琨從前的府中歌伎。這老太太一見桓溫,便潸然淚下?;镐÷勂湓颍咸鸬溃骸澳L得很像劉司空”。桓溫大喜,回屋整裝束發(fā)加冠,打扮齊整,又把老太太叫來欲問其詳。 “面甚似,恨??;眼其似,恨?。豁毶跛?,恨赤;形甚似,恨短;聲甚似,恨雌”。老太太真逗,言語之間,竟也有晉人深刻的幽默感。 桓溫聞言,“裭冠解帶,昏然而睡,不怡者數(shù)日”。由此大英雄失望之態(tài),可見其真率之情。 晚年,桓溫經(jīng)王敦之幕,心中感慨,連稱王敦:“可人!可人!” 王敦、桓溫兩人,有許多相似之處:同是少年英武,同是尚主駙馬爺,同為大將軍,同是豪爽英武,同是功業(yè)不俗,同是晚年有篡奪之心,同是大業(yè)不成、憂病而死。因此,史臣把兩位“大將軍”同列一傳,也自有其正史之理。 最可惜的是,桓大將軍既未能開基建業(yè)而流芳百世,亦沒能篡奪人國而被罵名千載。曹操、司馬懿、高歡死后,還能在地下做開國皇帝?;笢啬兀怀詢赡甓唷靶浠实邸钡睦湄i肉,整個家族就因桓玄的滅亡而一時煙消,悲夫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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