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人生命長度的六分之一，約是一只寵物的一生。對于每一個寵物主而言，學(xué)習(xí)如何同它們好好告別，成為不得不面對的永恒難題。

6年前，李超離開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，開設(shè)了一家寵物殯葬館。截止到目前，他見證了近6000只寵物與主人生離死別的故事。

這些寵物里，有倉鼠、烏龜、鴨子、山羊、兔子……更多的是小貓和小狗。每一個生靈的誕生，總伴有悲傷的分離?！爸x謝你來過，你的陪伴對我而言十分重要，我很愛你，希望你在另一個世界能夠一切安好。我會永遠掛念你。”

如果死亡終將來到屋檐下、來到寵物的病榻前，李超希望每一個主人最終都能笑著同它們告別。在他心里，每一份陪伴都值得敬畏。

這份陪伴不單指的是寵物對人，也指人對寵物。

南五環(huán)外，一戶獨立的院落里，傳來一陣女孩的哭聲。

院落位于北京市豐臺區(qū)王莊村，是一家寵物殯葬館。因世人大多忌諱死亡，院落的大門常年半掩著，方圓兩公里內(nèi)，人跡罕至，門口也無任何標(biāo)識。

2021年4月的一個下午，一名青年殯葬師將一具包裹好的狗狗遺體裝入面包車，準(zhǔn)備運往火化點。

車子點火后，女孩哭聲更甚。

寵物殯葬館門口 圖｜昔央

寵物殯葬館約二百來平，主要由遺體清理間、告別室、接待大廳、寵物骨灰寄存室4個空間組成。

寵物公墓被分布在最靠里端的房間，這里是數(shù)百只寵物靈魂的棲息地。

一排排陳列的小格子間內(nèi)，放著寵物的照片和個人信息。骨灰盒前擺放著的，大多是寵物生前最喜歡的玩具、食物，抑或是一些與之相關(guān)的物件。

有的主人，還會給寵物寫信、作畫。

就像人會為至親掃墓那般，寵主也會定期回到這里來探望他們逝去的寵物。有時是寵物的生日，有時是他們相識的紀(jì)念日，有時是過年。

大部分時候，是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。

寵物骨灰寄存室 圖｜昔央

也有極個別主人，把寵物放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之后，再未出現(xiàn)過。

殯葬師在寵物忌日發(fā)去的慰問短信，他們從來不回復(fù)。甚至每100個人當(dāng)中，會有1—2個主人，在短信回復(fù)中將殯葬師罵得“狗血淋頭”。

甚至，他們選擇將殯葬館的工作微信拉黑。

寵主們不愿再想起和愛寵有關(guān)的一切，他們害怕面對傷疤。

回憶越是美好，越會加劇心碎。他們只好欺騙自己：“我已經(jīng)走出來了。”

殯葬館內(nèi)，逝去寵物的照片墻 圖｜昔央

每張照片背后，都是一段幾年、甚至幾十年的故事

寵物殯葬師李超接到的第一單業(yè)務(wù)，是一只還活著的金毛。

那天凌晨三點多，他驅(qū)車趕到寵主家中。在門口等待他的，是一對母女，母親約莫50歲的年紀(jì)，女兒看上去20歲出頭。

她們希望，李超可以幫忙將豆豆（金毛的化名）送往醫(yī)院做安樂。

門一開，李超就看到了趴在客廳地板上的豆豆：一張毫無生氣的臉，氣息微弱，身上長滿了拳頭大小的腫瘤。

這些腫瘤的總數(shù)加起來足足有20多個，每個腫瘤都被細心的主人涂滿紫藥水，但潰爛的部分還在不斷往外冒膿。

見李超進來，豆豆渾身顫抖著，發(fā)出痛苦的嚎叫。后來，這聲嚎叫縈繞在李超耳邊許多年，他明白，那是一種求救，也是一種抗拒。求救的是疾病，抗拒的是命運。

眼下，那對母女抱在一起，止不住地哭。

李超拿起擔(dān)架，打算將重約80斤的豆豆抬出去。手剛一觸碰到豆豆的身體，它突然用盡渾身力氣咬了李超一口。

這一口，對李超而言是一種3D立體式的全息感受。

嗅覺上，豆豆留在手背上的口水讓他聞到了病重生命口腔內(nèi)發(fā)出的氣味；視覺上，他看到豆豆在擔(dān)架上扭來扭去、極度痛苦；觸覺上，他摸到豆豆身上膿包裂開后的血絲。

車子發(fā)動時，20歲出頭的女兒像是意識到什么，哭得更厲害。

她抱著豆豆坐在副駕駛上，嘴里不斷念叨著有關(guān)它的一切：豆豆第一次鉆進自己懷里的樣子，豆豆喝水的樣子，豆豆出門遛彎的樣子……

“它已經(jīng)（病）到這個程度了，是沒有前途的，我和媽媽都想得明白，我們也不想它這么痛苦，但就是一直下不了決心……”

聽到這句話，李超忍不住偷偷抹了把眼淚。他強打起精神，將車?yán)^續(xù)往醫(yī)院開。

主人在與自己的寵物告別

安樂需要簽署《安樂死協(xié)議書》，母女二人遲遲下不了筆。

醫(yī)生在一旁寬慰她們：“一管小小的藥推進去，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就不會再感到痛苦了。讓它帶著尊嚴(yán)體面地離開，是好事，這樣你們心里也能好受點。”

最后，這只不到8歲的金毛，是在李超的注視下“走”的。

豆豆躺在注射臺上，藥物緩緩注入體內(nèi)，它掙扎的身體逐漸平靜，眼神也從明亮漸漸轉(zhuǎn)為暗淡無光。慢慢的，它的呼吸弱下去，直到徹底沒有。

李超的情緒崩潰到極點。也是從這次開始，他意識到自己選擇的是一份“無法放聲大哭”的工作。

無法放聲大哭不是冷漠，而是因為，從寵物離世那一刻開始，屬于他的工作，才剛要開始。

李超為逝去的寵物梳理毛發(fā)

在往后6年間，以下流程，李超重復(fù)過幾千次：

將寵物遺體小心翼翼抱上清理臺，對它們的毛發(fā)進行清洗、烘干和梳理，盡量讓它們恢復(fù)到生前可愛的樣子；

用棉布蓋住寵物的遺體，安靜地陪伴在主人身邊，讓他們同它做最后的告別；

將寵物遺體放入火化爐進行火化，挑揀出骨灰，交給主人保管或是按照他們的囑咐寄存在寵物骨灰寄存室。

李超曾在內(nèi)心無數(shù)次告誡自己必須打起精神：替寵主“送死”，是一位寵物殯葬師的使命。

他既不能太共情，也絕不能完全無法共情。

理解死亡帶給寵主的痛苦，疏解他們痛失愛寵的悲傷情緒，也是一名寵物殯葬師的職責(zé)之一。

寵物遺體告別室 圖｜昔央

開設(shè)寵物殯葬館后，李超習(xí)慣了手機24小時不關(guān)機。生死無常，他永遠無法預(yù)料，手機鈴聲會在哪一刻突然響起。只要寵物主需要，他就會第一時間趕赴現(xiàn)場，幫忙料理寵物的“后事”。

在北京，一年約有22萬寵物離世。除了主人送來殯葬的寵物之外，李超還會做公益火化。

2017年，他發(fā)起了一項名為“馬路天使”的公益計劃：在北京征集1000位馬路天使，為他們免費提供工具用于收殮流浪動物遺骸。這些工具包括但不限于一次性口罩、一次性手套、安全反光服、手電、鏟子和遺骸收殮袋等。

馬路天使們可將收殮到的流浪動物遺骸送來殯葬館，由李超進行火化。

車水馬龍的街頭，每天都在上演著驚心動魄的生離死別。疾病和飛來橫禍給流浪的小生命畫上悲傷的句點，馬路天使可以為逝去的它們帶去愛、尊重與溫暖，讓它們小小的靈魂得到安息。

“馬路天使”工具包

李超第一次對死亡有認(rèn)知，是在2015年。

那年他29歲，陪伴他7年的哈士奇JOJO永遠離開了他。

在此之前，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，是5歲時參加姥姥的葬禮。他追問父母：“姥姥死了嗎？什么叫死了？”

父母告訴他：“死了就是再也不會出現(xiàn)了?！?/p>

成年后，他對于死亡的想象，是日本電影《入殮師》里那樣的：對待死的敬意，猶如對待生的真誠，都應(yīng)當(dāng)是平靜、細致、溫柔的，重要的則是充滿愛。

電影《入殮師》劇照

2015年秋，JOJO離世，李超走進一間寵物殯葬館，他將那種感受形容為“一個人帶著愛意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走進去，出來的時候徹底被掏空了。”

JOJO死于癲癇，臨死前夕，它疾病發(fā)作得厲害，一個早上發(fā)作了5次。

如何應(yīng)對JOJO的死亡，李超在心中預(yù)習(xí)過無數(shù)次?？墒?，當(dāng)他推開家門看到它倒在血泊里的那一瞬，還是慌了神。

他發(fā)現(xiàn)，自己根本沒有應(yīng)對死亡的能力。

在家哭了整整一個下午過后，他才總算勉強打起精神，在網(wǎng)上找到一家寵物殯葬館。

JOJO

將JOJO的遺體粗暴地丟進一個雜物間后，寵物殯葬師周強（化名）將李超引到了另外一個裝有殯葬產(chǎn)品的房間。

周強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冷漠。他指著貨架上的骨灰盒：“你先拿著這個去前臺結(jié)賬吧。定制相框呢？要不要帶一個？還有……”

周強仍在滔滔不絕地介紹著產(chǎn)品，李超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。他心里唯一想的是：JOJO獨自躺在那么冰冷的房間里，它會不會害怕？

JOJO自2009年起便跟著李超，將近7年的北漂時光里，一人一狗，相依為命。

在李超心里，JOJO早已是他的家人，是像女兒一般的存在。

這個可愛的“小女兒”，陪他在大城市奮斗、打拼，見證他從月薪1500元漲到到15000元，和他共度無數(shù)個加班的深夜，知曉他吃過的每一碗泡面的味道，也分享過他購置人生當(dāng)中第一輛車、第一套房的喜悅。

就連他的婚禮，JOJO也不曾缺席。

JOJO的骨灰盒

此刻，它去世了。李超多么希望周強能夠為他遞上一杯熱水，哪怕只是簡單說上一句：“請節(jié)哀?！?/p>

周強如今的態(tài)度，讓他感到憤怒。

“那種輕浮的狀態(tài)，就像我不是失去了一個親人，是閑來無事走進商場買東西，而他只是一個推銷衣服的導(dǎo)購?！?/p>

李超忍無可忍地打斷他：“我什么也不需要，謝謝。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?！?/p>

從鼻孔發(fā)出一陣“嘁”聲后，周強徑自回到大廳，繼續(xù)和同事說說笑笑打麻將。這聲“嘁”著實逼瘋了李超，但彼時，他已經(jīng)顧不得這么多了。

李超走到JOJO近旁，發(fā)現(xiàn)它渾身臟兮兮的，還帶著血，姿態(tài)十分狼狽。他蹲下身來，認(rèn)真幫它理順毛發(fā)，又抱了它好一會，才看著它被放入焚化爐。

周強又開口了：“你這個得加錢啊，得1900?！?/p>

火化費用是先前在電話里就談好的，總計1200元，周強反悔的緣由是“JOJO超重了”。

生死面前，周強仍在同李超討價還價。

“1200也行，但是骨灰你不能拿走，得留這，因為你錢沒給夠。”

寵物被火化后留下的骨灰

最后，李超是咬牙切齒走出那家寵物殯葬館的。他付了1900塊，用一個白色的塑料袋，裝走了JOJO的全部骨灰。

一個本該心懷悲憫的職業(yè)，為何如此冷冰冰？他感到心寒。

如果不是這段親身經(jīng)歷，李超根本無法想象：一個陪伴人類如此之久的寵物，在死后甚至無法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。

JOJO

JOJO死久沒多后，李超在家用監(jiān)控錄像的備份視頻里看到了它臨死前的畫面：

JOJO癲癇發(fā)作，疼痛難忍，它不斷抽搐、四處亂撞……最后，將自己一頭撞死在墻壁上。

李超覺得，JOJO的死亡，自己必須負(fù)100%的責(zé)任。如果他工作不那么忙，如果他可以留在它身邊照顧它，情況是否會大不相同？

帶著這份愧疚，他選擇了一份小眾且不易被世人理解的職業(yè)——寵物殯葬師。

開殯葬館6年，他鮮少主動向?qū)欀鞫凳郛a(chǎn)品，尤其是骨灰盒。

他深知：最好的墓地，永遠是在主人心里。

寵物公墓內(nèi)，主人留下的食物和畫 圖 ｜ 昔央

2017年夏天，一對劉姓（化名）夫婦找到李超，希望可以租借殯葬館的場地，為他們的愛犬JUDY（一只德牧的化名）舉辦一場葬禮。

那天，天剛朦朦亮，殯葬館里的店員就起床布置場地，他們主要負(fù)責(zé)將殯葬館大廳內(nèi)原有的物件搬空，協(xié)助兩位寵主快速搭建出一個“寵物靈堂”。

空曠的大廳內(nèi)，數(shù)十條長凳整齊有序地擺放著，JUDY的遺體旁邊是一臺寵主帶來的電視機。電視機內(nèi)，正在播放JUDY生前的生活視頻。

電視機后，是一面照片墻，墻上懸掛著JUDY各個時期的照片共計300余張。女主人在每張照片的邊角上，都逐一別上了一朵小白花。

下午兩點多，陸陸續(xù)續(xù)有車開進院子里。前來參加葬禮的人，均是劉姓夫婦的朋友，也是一路陪伴JUDY成長的朋友。他們統(tǒng)一身著黑色西裝，胸前佩戴帶白色蝴蝶結(jié)。

其莊嚴(yán)、肅穆程度，絲毫不亞于趕來參加一場人的葬禮。

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。葬禮過半，工作人員發(fā)現(xiàn)空調(diào)在擠滿了30來人的空間里根本不管用。他們又跑去置辦了新的電風(fēng)扇，還買回來許多冰塊。

男主人自始至終戴著墨鏡，看不到神情。他從口袋里掏出事先寫好的悼詞，原本坐在板凳上的人，通通站了起來。

從他哽咽、沙啞的聲色里，李超能夠感受到，他很傷心。

劉姓夫婦一直沒有孩子，在他們的生活中，JUDY是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員，它幾乎出現(xiàn)在了他們的每一個生活場景里：吃飯、睡覺、爬山、聚會、旅行……

在這些日常的陪伴里，有一張看似普通的照片，讓李超數(shù)度紅了眼眶。

照片里，JUDY橫躺在沙發(fā)上，作慵懶愜意狀，劉姓夫婦一左一右環(huán)繞著它，劉先生忍俊不禁，劉太太則用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。

“拍這張照片的時候，JUDY放了好大一個屁，真是……把媽媽臭得電視都沒法兒看。”

劉先生話音剛落，人群里傳來啜泣聲。

這聲啜泣是一種訊號，它默許大家釋放脆弱。一時之間，滿屋子的人開始放聲大哭。

“生命是一條永不回頭的河，不管發(fā)源地何等雄偉，流域多么寬闊且肥沃，終有一天，這河必須帶著天光云影流向最后一段落。那閃爍的光影，不是歡迎，是辭行。感激上蒼，讓我有一瞥的情分，旁觀一生命之崛起及突然隕落?！?/p>

在寫給JUDY悼詞的末尾，劉先生如是說。

主人為寵物寫的祈福帶 圖 ｜昔央

李安的電影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中，少年“派”曾有過這樣一段內(nèi)心獨白：“到頭來，我相信人生就是不斷地放下。然而痛心的是，我都沒能好好與他們道別?！?/p>

對很多寵主而言，送愛寵入殮既是死者的灑脫上路，也是生者的最后道別。生死之間，皆是肅穆。

死亡是橫亙在他們與寵物之間的一道門。推開這扇門，他們看到的不是終結(jié)，而是“超越”，是勇敢奔赴人生的下一程。

新生時帶著期盼和愛而來，暮歸時帶著不舍和牽掛而走。

生命終將逝去，愛與情感的羈絆會永遠留在我們心里。

攝影：昔央

注：豆豆、JUDY、周強、劉姓夫婦為化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