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九二年過年那些日子,中原大地的天氣異常寒冷,寒風(fēng)像裹在棉花里的小刀，颼颼地扎在人們臉上,墻角瑟瑟的枯黃樹葉不時被一陣陣卷起撒向高空，偶爾還會飄落起漣漣細(xì)雨隨意砸在干巴巴的黃土地上。寒假即將結(jié)束，我就要背上行囊踏上回歸軍校之路，臨行前向病床上的奶奶告別，她干枯的手緊緊拉著我有些不舍，眼里充滿希望和期盼，她料想不到大孫子的這次遠(yuǎn)離對于她來說是不是永恒，我笑著說：“奶，你好好等著，再回來就把孫媳婦給你帶來?！蹦棠绦α?，笑的由衷，笑的從容，可我知道也多少有點無奈。高中畢業(yè)后,和我同齡的人大都娶妻生子,而我卻執(zhí)意離家從軍，追求自己的夢想，奶奶星火相傳的夢想全部寄托在我這里。誰知道三天后奶奶便去世了，而我卻沒能送她最后一程。后來的晚上我經(jīng)常向南方仰望天空，對著茫茫星海默默尋找哪個會是奶奶注視我的眼睛。九三年底，我真的領(lǐng)著媳婦回去，而奶奶卻無法感知，我們和二弟兩口一行四人特意去上墳，恭敬地給奶奶點上紙、敬上煙，還倒上酒，并虔誠地跪下磕了三個頭，此時，溫暖的太陽高高掛在藍(lán)天之上，翠綠的麥苗在習(xí)習(xí)和風(fēng)中輕輕搖曳，我感覺奶奶像端坐在椅子上，安詳、微笑著望著孫輩們?？辞鍩熝U裊升起，我們內(nèi)心百感交集，若蒼天有眼，奶奶地下有知，相必一定會非常欣慰，一代代傳下去，家丁興旺，是老人最大、也是最樸素的心愿，此情此景，對于早逝的爺爺來說，她也算超額完成了任務(wù)，有所交代了。

奶奶和爺爺是舊式婚姻，婚前沒見過面，更沒通過信，聽的是媒妁之言，講的是嫁雞隨雞、嫁狗隨狗。結(jié)婚后盡管生活艱辛，但倆人夫唱婦隨，同甘共苦，從來沒有吵過架、紅過臉。因爺爺在五兄弟中最小，所以這個“五”字便伴隨了奶奶大半生，同輩年齡小的叫她“五嫂”，侄子輩叫她“五娘”或“五嬸”，孫子輩則叫“五奶”?？蔁o論如何，嫁到老程家的奶奶卻沒有享幾天福，一直苦苦掙扎在溫飽線上。她前后生過五個兒女，就在她五十二歲時，爺爺卻因病去世，中年喪夫的奶奶在痛苦、茫然幾天之后，依然擦干眼淚，堅強(qiáng)地?fù)?dān)起家庭重任，獨善其身，沒有再嫁，含辛茹苦把子女們撫養(yǎng)成人，其中的酸甜苦辣是我們后人難以想象的。為了養(yǎng)家，她給別人照看過孩子，卻在兩個月后不幸夭折，賠了人家不少東西。此事的打擊，使奶奶拼命種地，也拼命呵護(hù)兒女們健康成長，教他們做好事、做好人，活的有志氣、有骨氣，不能叫人小瞧了。

父親七歲左右時與鄰家小哥哥玩耍，一會，富裕點的鄰家奶奶過來叫父親出去，把自己兒子拉到一邊關(guān)起門來吃白饅頭，而不諳世事的父親依然推著小鋼圈在人家院子里瘋跑，滿頭大汗，樂此不疲。幾天后，奶奶聽說此事，她怨兒子不懂事、不爭氣，人家吃好東西還不知道躲開回家，便令父親下跪承認(rèn)錯誤，而父親說不知情，堅決不跪，奶奶兩眼一瞪：“不跪就別吃飯了。”但倔強(qiáng)的兒子即使不吃飯也不跪，母子倆僵持了一天多，誰也不肯讓步，家里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，最后還是姑姑做些工作，事情才不了了之。其實奶奶并不是冷酷心腸，也沒有仇富心態(tài)，在那個物資匱乏年代，她知道孩子們嘴攙，但也要明白人窮志不能短的簡單道理。多年之后，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給我閑聊起此事時依然滿眼淚水，心里充滿懷念與感激，他理解親媽的良苦用心。

奶奶個子不高，普普通通的棉布衣服總是干凈整齊，笑瞇瞇的面容里永遠(yuǎn)帶著安定與慈祥，從沒有見她大聲訓(xùn)斥過人，埋怨過生活，尤其是年老后更似乎與世無爭，三個兒子都在老宅上蓋的房子，相距不遠(yuǎn)，兒孫們也都非常孝順，她想去誰家就去誰家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，來去自由。但即使如此，她也有不滿意的人和事，最糾結(jié)的應(yīng)該是她的小女兒、我的小姑姑了。由于生活困難，奶奶生下她不久就送給別人養(yǎng)，不過后來卻又認(rèn)了親，兩家來往不斷。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經(jīng)歷，小姑對娘家就多了些叛逆心理，尤其在長大后找對象的問題上，堅決不同意奶奶的安排，自作主張，自定終身，但這個決定也使她吃盡苦頭，一方面結(jié)婚后那男人出些事情被逮進(jìn)去好多年,那時候孩子們小、農(nóng)活又累，家庭的重?fù)?dān)全落在小姑一個人身上，她忍受著村里人的白眼、閑話，頂著壓力，獨自承攬家務(wù)、拉扯孩子，里里外外、上上下下，日子過的非常艱難，另一方面同親媽和兄弟姊妹的關(guān)系急轉(zhuǎn)直下，盡管相距十多里地，卻多年沒有再相互來往。其實，她的親人們從來也沒有放棄對她的關(guān)心與牽掛，父親當(dāng)大隊支書時就通過別人給她施以不少援手。以后，隨著年齡增長，小姑也越來越思念老媽，有一年就偷偷跑回來，卻不敢進(jìn)家，走到村西的小麥場里，拖人捎話給奶奶，家人聽說后分析可能是小姑，就極力慫恿她快去，奶奶既興奮又裝著氣憤的樣子罵了幾句，顛著小腳走二里多地，遠(yuǎn)遠(yuǎn)看見她小姑娘就淚流滿面，走近了倆人更是抱頭痛哭。我那時年齡小，只是好奇的站在旁邊看著，她們說些啥，沒有注意聽，但對于奶奶來說，這個局面真有點無可奈何。俗話說兒大不由娘，良好的愿望不一定就會有好的結(jié)果，滄海桑田，世事輪回，酸甜苦辣還得自己去感受。去年大姑家表哥說，有機(jī)會一定去看看這個還算堅強(qiáng)的小姨，我告訴他們到時候也要叫上我們兄弟。

奶奶生在舊時代，小時候腳被裹成畸形，路走不穩(wěn)，也邁不開步，尤其是年老之后得拄上拐棍才能行走，給她生活帶來許多不便，但這并不影響她的本分與善良。討吃要飯的路過，她總會多拿個饅頭，有時還要端碗熱水，遇事讓人三分，從不惹事生非，在村子里有極好的人緣和口碑，走到哪里也不寂寞。誰知道一輩子樂善好施的她，卻在83歲時為一件“好事”付出了沉重代價，起因是她看到一只小雞躺在地上奄奄一息，便顛著小腳過去想扶起，誰知道被一根細(xì)小的木棍絆倒，造成右大腿骨折，盡管孝順的兒子們帶著她四處求醫(yī)，終因她年齡偏大，收效甚微，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床。第二年,奶奶去世, 終年84歲,還是沒能闖過這一關(guān)，聽說出殯那天后面跟的孝子隊伍都排了二里多。父親說能活到這個年齡,也算是善始善終了。

奶奶一生平凡，沒文化、不識字，甚至除了姓孫之外連個名字都沒有，卻以自己柔軟的肩膀和愛的力量，堅強(qiáng)地?fù)纹鹨黄{(lán)天，培養(yǎng)子女們健康成長、成家立業(yè)，也為后代的我們樹立起了永恒而偉大的豐碑。她中年守寡，心里裝的是如何撫養(yǎng)教育下一代，完成好傳承，從沒有考慮過自己，使我們在想起她的時候，心里就充滿欣慰與敬仰。

圖|網(wǎng)絡(luò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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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簡介：程玉光 ，河南鄧州人，現(xiàn)供職于山西省忻州市人民檢察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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