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過東西城所有的胡同街巷，羅保平的大半輩子，都在與北京城的地名打交道。

緣分始于上世紀80年代，在我國首次地名普查中，羅保平曾拿著皮尺、踩著自行車，在西二環(huán)丈量寬度、為“鴨子橋”尋求正解。

對他來說，北京像有兩個，一個此時此地，一個彼情彼景。當古城舊事在群體印象中逐漸淡漠，老地名中還鎖著往昔的京城影像，等待后人追問探尋。

9月23日，羅保平接受記者采訪。（攝影：王嘉寧）

讓老地名進“家譜”

年過古稀，北京地方志協(xié)會副會長羅保平仍頻繁往來于各個會場。不同的會議，往往圍繞著相似的主題：北京城的地名保護。

在羅保平眼里，北京大概是“雙份兒”的。一個是觸手可及的城市，裝著月壇公園、白塔寺、魯迅故居與大白貓曬毛打滾的四合院。另一個是逐漸遠去的歷史的北京，經(jīng)過幾百上千年的時光淘洗，仍留下一些昔日影像，鎖在街頭巷尾的地名里。

他的大半輩子，都在與這些名字打交道。

地名保護的基礎，是完整的地名普查，羅保平是最早的一批親歷者。

改革開放初期，城市迅速發(fā)展變化起來，新地名如雨后春筍般出現(xiàn)。時代背景催生了1980年我國第一次全國范圍的地名普查。在北京，這項任務被安置在規(guī)劃委，當時，大學畢業(yè)的羅保平正好進入西城區(qū)規(guī)劃委工作，在幾年中走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。

查地名就像查戶口。名字所覆蓋的范圍內(nèi)，道路的長寬走向、掛了多少門牌兒、有哪些單位機構(gòu)和文化設施，種種現(xiàn)狀都要摸清楚。走訪下來，一些實際情況與老北京人的印象并不一樣。

大柵欄、地安門北大街、宣武門內(nèi)大街是西城最為繁華的地方，在居民心里，沿街的商業(yè)網(wǎng)點得有幾十上百個。羅保平在道路兩側(cè)從頭到尾走了一遍，挨個兒數(shù)數(shù)，發(fā)現(xiàn)實際并沒有那么多，宣內(nèi)和大柵欄是20來個，地安門北大街也就50多個；出行純靠腿，丈量長寬就靠一卷皮尺，他曾親自量過西二環(huán)的街面，一共得量三次，但大馬路上來來往往全是車，常常弄得他灰頭土臉。

最讓他下功夫的，還是為地名“溯源”。

解鎖古城舊事

羅保平的專業(yè)是歷史，尤其喜歡北京史。當城市日新月異，古城舊事逐漸從群體記憶中淡漠，保留下來的名字，還能提示一些往日時光。

西城琉璃廠，因明代在此處燒制磚瓦琉璃而得名，清代乾隆時期，琉璃廠挖出一個前代的古墳，墓碑上寫著，墓主葬于城東海王村，后人因此得知此地原名海王村。琉璃廠多文人雅客，中國人又好古，直到現(xiàn)在，還有商家借用此名。

并非所有地名都有清晰的淵源。有時，民間故事與猜想填補了歷史的空缺。解釋地名沒有標準答案，過程中難免會出錯，有的要耗費十余年的時光。

西城廣安門往南走一站地，有地名“鴨子橋”，上世紀80年代，已無人得知橋名從何而來。人們編了一個故事，稱橋邊多養(yǎng)鴨戶，橋下多見鴨子成群結(jié)隊，故事流傳甚廣，但沒有證據(jù)。羅保平后來認定，鴨子橋與鴨子無關，實際與關公廟有關。

“關廟自古今，遍華夷。其祠于京畿也，鼓鐘接聞，又歲有增焉，又月有增焉。”北京城曾遍布關公廟，且有諸多民間俗稱：紅廟、白廟、高廟……其中一稱即鴨子廟。鴨子廟等同于關公廟的解析，見于歷史文獻，而廣安門的橋邊，正有一關公廟。第一次地名普查完成后，鴨子橋的困惑始終放在他心中，數(shù)年之后，才在查閱文獻中豁然開朗。

什剎海與鴨子橋類似，也似曾遭誤解。有說法稱，什剎海的名字源自附近有十座佛寺，這個解釋流傳已久，羅保平一開始也不以為奇。直到某一天重讀《帝京景物略》，發(fā)現(xiàn)什剎?；蛞昧恕笆畡x海”的名稱，后者為一廟名。據(jù)書中記載，“京師梵宇，莫十剎海若者”，此剎建造者為明代和尚三藏師，終身苦行，世所仰慕。

類似有待考證的民間解釋還有不少，如北新橋“惡龍打仗”的傳說、“前百戶”“后百戶”的由來。要搞清楚真正的淵源，需要研究者查閱文獻、鉆研歷史地圖、實地走訪探查。幾年之中，西城3000多個地點，羅保平都一一走過，除了編寫西城區(qū)地名志，也參與了北京其他地區(qū)地名普查，從這些地名中，第一次接觸到另一個時間維度的老北京。

消亡與新生的地名

幾年之后，羅保平工作調(diào)動，轉(zhuǎn)而鉆研北京史，卻仍始終關注城市地名的動態(tài)。

如今走進北京城，身處何街何巷，路牌上一目了然，而在上世紀90年代之前，胡同院落有門牌，街巷卻是沒有名牌的。地名普查完成后，地名保護的概念真正出現(xiàn)，上世紀90年代開始，大街小巷掛牌亮出了名字，北京同時出臺了地名申報、審批等制度。

羅保平說，他那會兒財政可報銷額度一年僅有3000元。2014年，第二次地名普查開始，財政投入遠超過首次。時代變遷也滲透在工作中，普查員隨身攜帶的不再是紙筆皮尺，而是攝像機。

在羅保平印象中，近十來年，對地名的管理變得更加嚴格與規(guī)范。在固化老地名的同時，新地名的取用，也應盡量反映當?shù)氐臍v史濫觴。

聚集了龐大人流的回龍觀地區(qū)，早先只是城北一片農(nóng)地。隨著人口暴漲，村居變?yōu)闃欠俊Ａ_保平曾參與三個街道辦的命名，北邊的叫北七家，中間的叫龍澤，南邊的在回龍觀、龍回等幾個備用名之間選擇，最后綜合地理、歷史、意境和社會接受度，選擇了回龍觀。而類似這樣的會議，他每年要參加幾十場。

保護與發(fā)展之問

如同生物新陳代謝，地名也在城市發(fā)展中不斷更新與消亡。

第一次普查中，西城的地名有3000多條，現(xiàn)在只剩下一半。隨著居住區(qū)的消失，很多地名也流失了。羅保平認為，地名更新是必然趨勢，但城市發(fā)展與地名保護之間如何平衡，應該有一個命題，保護名錄的出臺，用意就在于此。

羅保平參與了第一批名錄的篩選。在數(shù)量龐大的地名中，專家組將其劃分為不同的層級，有的必須保護，有的盡量保護，有的可保可不保，通過登記入冊的方式， 有價值的老地名將被保存下來，即便日后城市繼續(xù)發(fā)展，這些名稱也不會隨著街巷建筑的變遷而消失。很快，第二批名錄也將出臺。

除了保護機制，人們的價值取向也對地名保護帶來影響。在過去，許多名字是基于真實的民間地情，后人出于各種原因?qū)ζ溥M行了修改。如辟才胡同，原名劈柴胡同，上世紀初，有人在此置辦私塾，取開辟人才之意將其更名；雅寶路，之前是大啞巴胡同和小啞巴胡同，后人覺得不雅，便改為雅寶；崇文的糞廠胡同，也被更名為奮張胡同?！坝械牡孛拇_不好聽，但有的原意更有味道?！绷_保平說。

此外，不少地名歷史仍有待探究挖掘。清代胡同百花深處真如民國故事中所描述，是曾有老夫妻在當?shù)乇橹蝉r花嗎？大柵欄在明代名為廊坊四條，清代為何更名，讀音又區(qū)別于柵（zha?）欄？這些未解之處，羅保平擱在心里，“慢慢找，指不定哪輩子就搞懂了?！?/span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