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章的中心思想是，統(tǒng)治者要從“不以智治國”開始，把“稽式”用好，自查和精進自己的德行，一直做到“以玄德治國”，就會實現(xiàn)“大順”的理想境界。

其中的難點有兩個：①如何從文本的論述上，確信“老子不愚民”？很多人的做法是，把“愚”的含義改成褒義好聽的。殊不知，本想證明“老子不愚民”的譯法，卻變成一件愚己愚人的事。②為什么“民之難治”的原因來自統(tǒng)治者？很多人就是打死也無法理解，怎么說原因跟“民”無關(guān)呢？順民好弄，刁民難治，這不是明擺著的嗎？如果你也陷在這里，腦子轉(zhuǎn)不過彎來，那就甭想讀懂《道德經(jīng)》了。

【原文】

1、古之善為道者，非以明民，將以愚之。民之難治，以其智多。故以智治國，國之賊；不以智治國，國之福。

2、知此兩者，亦稽式。常知稽式，是謂玄德。玄德深矣，遠矣，與物反矣，然后乃至大順。

【意譯】

1、古代善于為道的統(tǒng)治者，不是在人民面前展現(xiàn)得道者的聰明高調(diào)，而是以得道者的愚笨低調(diào)（和真心誠意）對待人民。（他們?yōu)槭裁催@么做呢？因為他們認識到，）人民之所以難以治理，根本原因是統(tǒng)治者的智巧太多、（真心誠意太少）了。所以說，統(tǒng)治者以智巧治國，是國家的傷害；統(tǒng)治者不以智巧治國，是國家的福分。

2、（現(xiàn)在，為道的統(tǒng)治者，）知道這兩種方法并稽查自己是否以智治國，（也把它作為一種范式，推廣到治國的每一件事情上，）叫做稽式。為道的統(tǒng)治者一直把用于自查的稽式運用好，（凡事不以智巧應對，只以真心誠意為念，真正體現(xiàn)出“不自生、生而不有、為而不恃、長而不宰”的精神品質(zhì)，）到達了一種叫做“玄德”的境界。玄德，（是合道之德，）其境界是極其深遠玄妙難以理解的，其實質(zhì)是與世俗事物的表象相反的，被為道的統(tǒng)治者運用于治國之后，最終達到天下大順的結(jié)果。

【①古之善為道者，非以明民，將以愚之。②民之難治，以其智多。③故以智治國，國之賊；不以智治國，國之福。】注意，這是緊密聯(lián)系的三段話。

我的翻譯是：古代善于為道的統(tǒng)治者，不是在人民面前展現(xiàn)得道者的聰明高調(diào)，而是以得道者的愚笨低調(diào)（和真心誠意）對待人民。（他們?yōu)槭裁催@么做呢？因為他們認識到，）人民之所以難以治理，根本原因是統(tǒng)治者的智巧太多、（真心誠意太少）了。所以說，統(tǒng)治者以智巧治國，是國家的傷害；統(tǒng)治者不以智巧治國，是國家的福分。

1、“老子不愚民”，現(xiàn)在是大多數(shù)人的共識。但是，一看流行的翻譯，真讓人哭笑不得。請看，“古代善于為道的人，不是教導人民知曉智巧偽詐，而是教導人民淳厚樸實?！敝朗裁磫栴}嗎？硬生生地把“明、愚”的字義給改了！這種自以為聰明的為圣人諱的譯法，不客氣地說就是一種愚蠢。可以看出，譯家們對“老子不愚民”的論斷，信心是不足的，認識是不深刻的。所以，如何通過文本論述、思想要義的角度，來確認“老子不愚民”，就顯得很重要了。

2、從文本論述的角度來看。本來，按順序正推是可以把握老子的語意的，但是，鑒于多數(shù)人受古文句式所困，望文生義，而且顧前不顧后，只能以確定性明顯的結(jié)論性句子來倒推了。大家先看后一句，“故以智治國，國之賊；不以智治國，國之福。”這是結(jié)論性的句子。其中，誰“以智治國”？很明顯，是統(tǒng)治者以智治國！那么，“智”是誰的“智”？當然是“統(tǒng)治者的智”！好，回到本句里，“民之難治，以其智多?！毕攵疾挥孟耄捌渲恰本褪恰敖y(tǒng)治者的智”！意味著“民之難治”的原因，跟“民”無關(guān)！“民之難治”的原因，跟“民”無關(guān)！“民之難治”的原因，跟“民”無關(guān)！（重要的話說三遍）

既然這樣，得道的統(tǒng)治者就不需要去“愚之（民）”，即不需要教導人民，使之變得淳厚樸實；反而是得道的統(tǒng)治者以自身“愚”的外在形象及“愚”的內(nèi)在精神去對待人民，相應地，也不會在人民面前高調(diào)地展現(xiàn)自己的聰明了。用老子的話說，就是“古之善為道者，非以明民，將以愚之?！边@是得道的統(tǒng)治者才能做到的。

再看回我的翻譯，中間有兩個括號：一個內(nèi)容是在“愚笨”之后加上了“真心誠意”，是用以表明“愚笨的實質(zhì)是真心誠意”，防止誤讀為真愚民；這樣加是有依據(jù)的，這是與后面的“智”相反的東西，也是全書一直在強調(diào)的“信”。另一個內(nèi)容是問：古之善為道者為什么這么做？然后說因為他們認識到……表明他們明白了問題的癥結(jié)，才有了合道的對治之法。

大家看，流行的翻譯以為強行把“愚”的含義改好聽一點就行了，其實，本質(zhì)上還是“愚民”的！因為，在統(tǒng)治者本身問題多多的情況下，如何改變“智多之刁民”？還不是得“愚”之？有人會說，也有好的統(tǒng)治者??？要知道，對得道的統(tǒng)治者來說，一切依道而行，無為而無不為，“民之難治”根本就不是事！

3、從文本論述上明白“老子不愚民”，只是治標而已。更重要的是，我們要深刻領會老子的思想精義！即民之難治的原因在統(tǒng)治者的身上！才能打從心里認同老子解決問題的路徑是愚己而不愚民。

簡單地說，治國的問題來了，老子的主張是統(tǒng)治者“愚己”而不是“愚民”。本章涉及的關(guān)鍵問題是，“民之難治”的原因是什么？很多人就是打死也無法理解，怎么說原因跟“民”無關(guān)呢？順民好弄，刁民難治，這不是明擺著的嗎？如果你也陷在這里，腦子轉(zhuǎn)不過彎來，那就不用摻和解讀《道德經(jīng)》的事了。

這又得從頭說起了。

①首先是“本書的定位”。之前多次說過，本書的定位是“侯王的治國守則”，意味著本書的論述角度始終放在侯王（統(tǒng)治者）的身上，并以侯王為主體形成全書的主軸、主題和主旨。拿攝影的術(shù)語來說，就是始終保持第一視角不改變，即所談的問題都是侯王的，與人民無關(guān)。

②其次是老子的“解決問題的模式”。看第五十七章，“我無為，而民自化；我好靜，而民自正；我無事，而民自富；我無欲，而民自樸?！边@是老子給出的統(tǒng)治者解決問題的最根本的邏輯公式！我在前面細讀的時候多次提過。其核心要義是：第一，“我”是問題的“因”，“民（百姓）”是問題的“果”。第二，解決問題要對治自己，不需要針對人民做什么；自己改好了，良性的結(jié)果自然會在人民身上呈現(xiàn)出來。此模式要強調(diào)的是，解決問題時，統(tǒng)治者要負百分之百的責任；如果人民還有絲毫需要改變的地方，作為根源的統(tǒng)治者就會轉(zhuǎn)移焦點，改變就不徹底了。

③看回本章的“民之難治，以其智多。”老子的意思是，因為統(tǒng)治者的智巧太多了，所以人民才難以治理。注意，這相當于說，“民之治，難！”是“統(tǒng)治者的問題”！不是“民的問題”！問題的“因”，在統(tǒng)治者身上，不在人民那里。

舉個例子。就拿第五十七章的“法令滋彰，盜賊多有”來說吧，在法令不缺，而且嚴格的情況下，還抑制不了盜賊的泛濫，就是十足的“民之難治”。連嚴格施行法令都解決不了的問題，相當于排除了法治不嚴的原因，那統(tǒng)治者的問題其實就是：“盜賊怎么老是源源不斷?。俊睓z視下去，發(fā)現(xiàn)源頭恰恰來自統(tǒng)治者一直有“貴難得之貨”的舉措，這是一種悖道的價值導向，日久而風行，人民就會爭相得之，小爭為賊，大爭為盜；然后制訂更多更嚴的法令以圖制止民之“行妨”，都沒有效果。道理很簡單，水閘不關(guān)，你能讓地不濕嗎？

看到這里，相信有人會說，那盜賊沒問題嗎？盜賊當然有“問題”。一個人做了盜賊，那是他個人的問題！他因而受到法律的制裁，這是他應負的責任。但是，如果統(tǒng)治者停止了誤導，不再挑動人民的欲望，從源頭上堵住了偷盜的誘因，使多數(shù)人歸于淳樸自律，老子稱之為“我無欲，而民自樸。”那么，出現(xiàn)少數(shù)的盜賊，就不再是統(tǒng)治者“治理上的難題”了！如果還有事，那至多是國家常設機關(guān)“有司的事”，依程序處理就行了。

再強調(diào)一下，如果對人民施以教育、法治，就可以解決的問題，只是“事”，不是“難事”，其因不在統(tǒng)治者身上；如果說“人民難以治理”，是因為“人民智巧、狡猾、投機、使壞、不淳厚、不聽話……”后面說的，只是“難治的種種表現(xiàn)”而已！不是原因！這種邏輯的實質(zhì)是“因為A，所以A?！敝辉凇肮锢@”而已，根本解決不了問題。

舉個我們熟悉的例子，有家長說孩子叛逆，然后把原因歸結(jié)為孩子不聽話、不懂事、不孝順、青春期，等等。朋友們，這些所謂的“因”都是“果”！只是“叛逆”的種種表現(xiàn)而已！而真正的原因就在為此感到痛苦、急切的父母身上！父母現(xiàn)在的痛苦和急切，連著對孩子的關(guān)切之情、呵護之愛，但父母的欲望和認知卻出了問題，于是就對孩子生而有之、為而恃之、長而宰之、功成而居之，這對自由鮮活的生命來說，無疑就是嚴重的占有和控制，孩子的叛逆是必然的。

說回第五十七章，還有其它三組內(nèi)容，“天下多忌諱，而民彌貧；人多利器，國家滋昏；人多伎巧，奇物滋起?！边@些都是說“民之難治”的，原因都在“智多”的統(tǒng)治者身上，主要表現(xiàn)為，以不犯忌諱為名盤剝?nèi)嗣?、奢靡成風、嚴刑酷法、無德司徹、為大于其利、輕諾寡信，等等；而深層的原因來自膨脹的欲望和錯誤的認知。老子給出的解決方案是“我無為，而民自化；我好靜，而民自正；我無事，而民自富；我無欲，而民自樸?！?strong>其中的“無為、好靜、無事、無欲”，在俗人們看來，是可笑的、愚蠢的表現(xiàn)，卻是善為道者的高階境界（與后文的“玄德”相應）。再看第二十章就更明白了，這是一幅外顯愚笨而內(nèi)在卻是“貴食母而獨異于人”的得道圣人的畫像，這不都是“愚己”而不“愚民”嗎？

4、注意，①其實，“智”是統(tǒng)治者的智巧，只是手段，“以智治國”并不是“民之難治”的深層原因；同樣的，“不以智治國”，也不是究竟的做法。②正因為這樣！老子才要接著談“稽式”，再由其深入到“玄德”的境界，最后才能取得“大順”的結(jié)果。

【知此兩者，亦稽式。常知稽式，是謂玄德。】

我的翻譯是：（現(xiàn)在，為道的統(tǒng)治者，）知道這兩種方法并稽查自己是否以智治國，（也把它作為一種范式，推廣到治國的每一件事情上，）叫做稽式。為道的統(tǒng)治者一直把用于自查的稽式運用好，（凡事不以智巧應對，只以真心誠意為念，真正體現(xiàn)出“不自生、生而不有、為而不恃、長而不宰”的精神品質(zhì)，）到達了一種叫做“玄德”的境界。

1、什么是“稽式”？大家去看，基本上都說是“法則、楷式”來的。這只是“式”的意思而已！“稽”哪里去了？！解釋一個概念范疇，居然可以把關(guān)鍵字及其內(nèi)涵漏掉，這算什么學問？

①“稽”，本義是停留、阻滯。這里取“稽查”的詞義，認真考查、仔細較核的意思。

②“稽式”有兩層意思，一是稽查自己是否以智治國，以及較核不同的治國方法對國家的利害得失；二是把這種自我稽查的做法作為一種范式，推廣到治國的每一件事情上，即“每事自我稽查”是不能缺少的環(huán)節(jié)。

2、“常知稽式，是謂玄德”。

①“常知”是恒知，不僅僅是知道，而且是深刻了解和一直付諸實際行動的。

②由于老子把“常知稽式”直接等同于“玄德”，那么，解讀的時候，我們要把“玄德”的含義賦到“常知稽式”里！不能只說個“知道”，輕輕地飄過，就算完了。

③“玄德”就是合道之德，與本章表述相關(guān)的有，信（真心誠意）、不自生、生而不有、為而不恃、長而不宰等精神品質(zhì)。

④需要注意的是，一方面，這些“玄德”不是一步到位的，是從統(tǒng)治者“凡事稽查自身是否以智治國及其利害后果”開始的，再加上這種“稽式”的持續(xù)運用，最后才到達“玄德”的境界。所以，“以智或不以智”治國，雖然只是表層手段式的東西，但也是“政善治”與否的分野；當執(zhí)政者于此有所警覺、自省和取舍時，就是趨向“玄德”的良好開端。另一方面，如果老子不接著談“玄德”，就會讓統(tǒng)治者停在“以智或不以智”的表層上，不能引導修道者更深入、更穩(wěn)健地向道而行，境界就低了。第三方面，老子的行文是講究的，所授之境界是終極的。

【玄德深矣，遠矣，與物反矣，然后乃至大順。】

我的翻譯是：玄德，（是合道之德，）其境界是極其深遠玄妙難以理解的，其實質(zhì)是與世俗事物的表象相反的，被為道的統(tǒng)治者運用于治國之后，最終達到天下大順的結(jié)果。

1、理解本句的幾個要點：

①“玄德與物反矣”是什么意思？就人來說，這里的“物”可以理解為世俗事物的表象，是俗人們的認知和作為的集合。就拿“長而不宰”這個“玄德”來說，萬物可以亭立而長，也可以像毒草一樣滋生，“亭之毒之”都行，道從不主宰、控制。而俗人們對此根本無法理解，做出的是完全相反的“長而宰之”，盡是主宰、控制、占有的的舉止。

②“然”是動詞，這里是“玄德”被統(tǒng)治者運用而起作用的意思。

③有“玄德”在身的統(tǒng)治者，長什么樣？除前面提到的之外，還有就是慈勇、無私、不敢為天下先、抱一為天下式、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、清靜為天下正，等等，就不是區(qū)區(qū)“不以智治國”那么簡單了。

④對應于“玄德”而來的“大順”，是老子的理想境界。那它長什么樣呢？就是“為無為，則無不治”、“天下正”、“至治之極。甘其食，美其服，安其居，樂其俗”、“功成事遂，百姓皆謂我自然”，等等。

2、全書來看，這句話極其重要。

①解析了“不道早已”的原因。老子說，“玄德”極其深遠，難以理解，與很多事物及現(xiàn)象是相反的。其實，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，從“物”的角度來說，即“有些物”與“深遠之道是反的”，即“這些物”沒有復歸于“不自生”的生命根本之處，“反”到底了，把“玄德”拋之殆盡。這時，它們完全背離了“道”，質(zhì)變了，就叫做“不道”。其結(jié)果是“早已”，是“道之自然”使然。

②是理解“道可道，非常道”的最好依據(jù)。老子的《道德經(jīng)》并不玄妙，老人家只是說“我這里所講的道理，是可以奉行的。但是，我說的道理不是那些人們認定為恒常不變的道理?！笔前?，人們沒法理解深遠的“玄德（道）”，只認自己世俗境界的死理，這樣就出現(xiàn)了兩個相反的東西，一個是世俗的“常道”，另一個是合道的“非常道”。

③是理解“反者，道之動”的最直接依據(jù)。很多人總覺得“反者道之動”很深奧，其實，老子只是講了一個簡單的發(fā)現(xiàn)“道”的路徑而已，就是“朝著比比皆是的悖道言行的'相反’之處去看，就能發(fā)現(xiàn)'道’了！”為什么？因為“自然之道”無所謂“反不反”，而“物（大眾之作為）與玄德（道）”已經(jīng)是相反的，相當于“反反得道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