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2022-05-14 09:03:41)

（二）

姥姥在她八十八歲的時候，終于來到了北京，來到了我的家。

臨行前她的兒女們都反對，母親多次給我打電話：“姥姥年齡太大了，這般年紀(jì)的老人了就如同熟透了的瓜，稍稍一碰就不得了?！?/p>

我真是不甘心，盼了一輩子了，好不容易有了大房子有了家，卻熬到姥姥自己都做不了主的年紀(jì)了。我悄悄給姥姥打了電話：“姥，你自己說，你愿不愿意來？你自己感覺你身體行不行？”

姥姥是個一輩子不愿給別人添麻煩的人：“我身體倒是沒事，就是去了要忙乎你了……”

行了，我已經(jīng)聽出了姥姥的心愿，姥姥這一輩子，太不容易了，她當(dāng)然想來啊，外孫女家是個什么樣，北京是個什么樣，電視臺是個什么樣，姥姥都惦記，姥姥比孩子還要新奇，姥姥期待著呢。

舅舅姨們經(jīng)不住我的死磨硬纏，只好答應(yīng)了。

從青島到北京的特快列車要跑十六個小時，母親做好了各項(xiàng)準(zhǔn)備，給姥姥帶了各種藥，各種吃的，一上車就和列車員打了招呼，并特別說這是倪萍的姥姥。（我做了主持人之后，家里人從來不打我這個招牌，這次大概實(shí)在是怕姥姥路上會有什么意外，不得已而為之吧。）姥姥確實(shí)因?yàn)槭悄咂嫉睦牙讯艿搅肆熊噯T的特別關(guān)照，那不大的軟臥車廂里不停地有人來看她，餐車上還特別給姥姥做了面條，姥姥不停地問母親：“他們都認(rèn)識小萍？”

接站的那天我去得很早，我已經(jīng)好多年沒有到站臺里邊接人了，這次接姥姥，又站在了那熟悉的站臺口。世界什么都在變，唯有這站臺依如從前。站臺是流動的歷史，是人類最普通與最復(fù)雜的情感的棲息地，站臺是一種感傷，如今對我來說，站臺還是那么親切，還是那么不一樣，似乎只有站在那里，聽到火車的鳴叫，腳下感覺到站臺的震動，你才知道相聚、離別是人生最有滋有味的日子。

火車進(jìn)站了，我的心一陣緊縮，無數(shù)次地接送過親人，惟獨(dú)這一次不一樣，喜悅是那樣地濃，這是接姥姥啊！姥姥是專門看我來的。啊，看見了，十一號車廂，姥姥和媽媽正趴在窗戶上向我揮手。

姥姥下車了，哪兒像快要九十歲的老人，她不要別人扶，也不要人家攙，愣是自己走出了北京火車站。我們圍在姥姥的前后左右，像看護(hù)一個剛會走路的嬰兒一樣，既怕她摔倒了，又希望她能獨(dú)立地往前走。我何止希望姥姥走出北京站，她要能走回西城我的家，我都情愿翻著跟頭過長安街。

姥姥終于雙腳踩上北京的土地了，這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。小時候，姥姥總是說我：“外甥狗，外甥狗，吃了就走?！蔽乙部傉f：“姥姥，等我長大了有了家，你就和我一塊兒過?！比缃穸嗌倌赀^去了，人都長得不能再大了，也始終沒有一個可以讓姥姥來住的家，許給姥姥的諾言一直耿耿在心，我一直祈禱上蒼讓姥姥多活些年，不僅能夠活到我有個像樣的家，而且還要活到有個重外孫女。

和姥姥住在一起，我便有了牽掛，臨出門總要反復(fù)叮囑小阿姨把爐子關(guān)好，把門看好，辦公室有事，我也是一天打上幾個電話才放心。怕電話有時掛不好，還特意給小阿姨配上BP機(jī)。下了班路過菜市場、商店也總是進(jìn)去搜索點(diǎn)特別的東西，好讓在家盼了一天的姥姥有個驚喜。

我像保護(hù)文物一樣愛護(hù)著姥姥。冬天里的第一次流感來到之前，我就一連喝上幾天板蘭根，生怕我感冒而傳染給姥姥?？拷旮臅r候，也是我正忙于排春節(jié)晚會的時候，姥姥開始打噴嚏了，嚇得我趕緊讓小阿姨在家里熏醋，整整六大瓶醋，從早熏到晚，熏得我身上、頭上到處都是醋味，可最終沒能讓姥姥逃脫這次流感。姥姥開始發(fā)燒了。媽媽說得真對，姥姥這般年紀(jì)真是熟透的瓜了，就這么一次感冒差點(diǎn)要了老人家的命。姥姥有多年的氣管炎，天一冷，呼吸就有些困難，這一感冒就了不得了，再加上發(fā)燒，而且連續(xù)幾天不退，最要命的是姥姥行動不便，在這么冷的天里不能出門，也不能上醫(yī)院。看著一口一口地向外倒氣的姥姥，我害怕了，我把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，我請趙忠祥老師幫我找離我家最近的一家醫(yī)院的呼吸科主任。崔主任來了，而且?guī)砹艘粋€治療小組，她們認(rèn)真負(fù)責(zé)地給姥姥看了病，做了一系列檢查，一次就給姥姥開了一千六百多塊錢的藥和針。病中的姥姥看著我給大夫數(shù)錢，直向我擺手，我懂姥姥這是心疼錢，但我和大夫在全力搶救她，她哪懂我的心，真的，再數(shù)多少我也不嫌多，只要能把姥姥救過來，只要能減輕姥姥的痛苦……

幾天針打下去，姥姥還是不見好，我做了最壞的打算，不管姥姥是否愿意，我一定要送她去醫(yī)院。專家還對我說：像姥姥這種病，如果吸呼再困難，痰上不來就要切開喉管上呼吸機(jī)。我知道這回我的禍?zhǔn)侨谴罅?，我怎么向她的兒女們交待，我是對他們做過保證的呀，我附在姥姥身邊和她商量：“去醫(yī)院吧，去救過毛zx的那個醫(yī)院（姥姥對毛zx最有感情）準(zhǔn)能治好?！?/p>

姥姥還是搖頭：“不想遭那個罪了，我也活得夠本了，來你這個家看看我就了心事了，也就能閉眼了?！?/p>

“姥姥，你別老說閉眼，你不答應(yīng)過要幫我看孩子嗎？為了我，你也得使勁兒挺過來……”我守在姥姥床邊急得直哭。

“看你，還是小時候的毛病，動不動就哭，快擦擦，姥姥最見不得你掉淚了?！崩牙寻阉菨嵃椎男∶磉f給了我，我卻用它擦去了姥姥眼角的淚水。

“那趕快打電話叫舅舅姨他們來北京吧！”姥姥堅(jiān)決不同意：“快過年了，別叫他們，我要是能這么閉著眼睛睡過去就算是有福的了?！?/p>

那一夜，睡夢中姥姥開始說胡話了。真是破天荒，第一次我自報(bào)家門給醫(yī)院打去電話，他們很快派了兩位專家到家里來給姥姥看病。不知為什么，兩次姥姥病危我都是找的部隊(duì)醫(yī)院，事后姥姥自己說，她兒子曾在部隊(duì)當(dāng)過兵，她是烈屬，總覺得是兒子把她救活的。

感謝上蒼垂憐，姥姥度過了年關(guān)，我也直播完了春節(jié)晚會。年初一，我病倒了，望著躺在床上的我，姥姥格外心疼：“都是我把你累的?！蔽艺f：“姥姥，都是你把我嚇的。”

姥姥病愈后精神比從前更好了，穿上我給她訂做的深灰白線格背心，表妹說姥姥像冰心老人，姥姥說我要是能像人家那樣識文認(rèn)字的就好了，只可惜像個睜眼瞎子，守著這么多書都看不了一本。我姥姥不認(rèn)字卻最愛惜書，每天起來都忘不了兩件事：一是澆花，二就是給書撣灰塵。有時我看見姥姥一個人在書架前立半天，很是好奇，姥姥常常說：“錢花在這上面最值了，有多少書就有多大出息?！睕]有文化的姥姥常說出一些人生的哲理。我猜想姥姥她一定為自己不曾讀過書而懊悔，要不，她在那么窮的年代怎么會讓她的兒女們?nèi)コ抢镒x書呢。姥姥愛護(hù)書，也愛護(hù)讀書的人，我們家那間書房，不管誰在里邊讀書，寫字，姥姥總是放輕了腳步走，而且還安排小阿姨燉一鍋好湯，在她的眼里，凡是讀書就一定費(fèi)腦子。姥姥年紀(jì)大了，沒事坐在椅子上，就常常睡著了。但是倘若給她念上一段書，多長時間也不瞌睡，我們說姥姥是“唯有讀書高”哇。姥姥說：聽旁人念書，腦袋清醒。

也許是離開家太久了，一個人闖蕩的心太累了，所以和姥姥一塊兒過的日子就覺得特別有意思，也是因?yàn)槔牙训牡絹?，我那本來只能算是一個住的地方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家，多年不吃的飯菜又都撿回來了。一日三餐，頓頓都有新花樣，朋友，同事來吃飯都夸姥姥，八十八歲的姥姥又催著我把日子過起來了。星期天得空了，還常常開車帶著姥姥去那些大商場逛逛，逛累了，再帶姥姥去嘗嘗那些京城小吃。在姥姥面前，我擁有得那么多，卻總覺得什么也沒有，什么都是虛的。我認(rèn)得那么多字卻趕不上姥姥的知書達(dá)禮，我總在想，到底什么是文化？誰又能說姥姥沒有文化？

電影《離開雷鋒的日子》上演了，我和友人去看了，覺得很不錯，回到家里吃飯時還覺得眼睛澀澀的，我勸表妹抽空去看看。我們的對話被姥姥聽見了，姥姥放下飯碗，自言自語地說：“雷鋒這孩子要是活到現(xiàn)在也是快六十的人了，也準(zhǔn)是有兒有女有孫子的人了?！崩牙颜f得那么傷感，那么動情的原因只有我知道：她是想起了和雷鋒先后差不多犧牲的小兒子。是啊，小舅舅如果活著也是快六十的人了。

“姥姥，你是不是又想小舅了？”我看著愣神兒的姥姥。

“雷鋒有福啊，他是到那邊找他爹媽去了，人家孩子不孤單啊，哪像你小舅，孤零零地一個人，他這個不疼孩子的媽還不快去找他，我活這么大歲數(shù)有什么用……”

我寬慰姥姥，“人一旦升入天堂他就轉(zhuǎn)世成為一個新的生命了，小舅早就活了?！?/p>

“好哇，愿他再轉(zhuǎn)世生在一個好人家，享享福，上上學(xué)，你小舅舅可聰明了，家里幾個孩子就數(shù)他念書好……”

那一晚，姥姥一直在說小舅，說雷鋒。都說時間是醫(yī)治傷痛最好的良藥，可對于母親來說，兒子離去的傷痛只有生命才能醫(yī)治，母親不存在了，傷痛才會隨著生命而消失。

姥姥真是讓我讀懂了人生的一本連環(huán)畫，雖然線條那么簡單，字義那么直白，我卻從中領(lǐng)悟出了許多做人的道理，我知道終有一天，姥姥要離我而去的，生老病死我怎么能夠抗拒？我只是祈盼姥姥能活得再長一些，和她一生所受的窮苦相比，她的好日子過的實(shí)在太少了。我和表妹努力地使姥姥過得快活，多忙的日子，我們也會定期陪她打會兒牌，多晚回家也要上姥姥屋坐一會兒，凡是姥姥沒有見過的東西，我們都盡量買給她，貴的東西我們都說成很便宜，為的是姥姥吃起來不心疼。

生活在姥姥身邊，越來越感到姥姥是一座橋。這座橋飛架于溪水之上，輕盈而剛勁。它把我的過去和今天的兩岸連接起來了，姥姥這座橋千姿百態(tài)，她一直以不同的方式與我的或快樂或苦悶的行程相伴，她保佑我從此岸走向彼岸，她拉著我的手相互勉勵，相互信賴地超越自己身上所有的平庸和齷齪，使我能心安理得地走到永恒的真情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