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去世已經(jīng)七天了。民間風(fēng)俗，“頭七”要祭拜。我們考慮，燃燭點(diǎn)香，不如展示她的文章。于是決定，從今天開始，連載她的回憶錄《夕照回眸》。這部回憶錄，有多位讀者留言，希望閱讀。我們昨天終于找到了完整的電子文本，可以讓讀者分享了。

第一章  苦澀的童年

沒有溫暖的家

1928年農(nóng)歷二月初四之夜，我出生在河北省曲陽縣城南中佐村一個農(nóng)民家庭。

曲陽縣位于太行山東麓，現(xiàn)保定市西南部；周邊與唐縣、阜平、行唐、新樂、定州市相連；地形分為山區(qū)、丘陵、平原三大類。主要山峰有三角界、三尖梁、西蓮花山、鳳凰山、嘉山、黃山等。名勝古跡眾多?？谷諔?zhàn)爭時期，曲陽是冀西敵后根據(jù)地較出名的一個縣，為抗日戰(zhàn)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(xiàn)，培育出一批革命老干部，也涌現(xiàn)出不少英雄人物，如神槍手李殿兵、勞動英雄王秋芬等人。

我家位于半山區(qū)丘陵地帶，與黃山和穆山為鄰。黃山出漢白玉，山下周圍村莊是享有盛譽(yù)的石雕之鄉(xiāng)；穆山傳說是巾幗名將穆桂英安營扎寨之地。村邊樹木林立，小溪環(huán)繞，到了夏天清水潺潺，小蝦、小魚活蹦亂跳。

從我記事起，我家住的是一處五正三廂的四合院，院子不算大，布局很規(guī)整，房屋都有廊檐。叔叔和父親已分家，他們住在南院新蓋的房子里。爺爺奶奶和我們住一個院內(nèi)，他們住正房。在二百多戶的村子里我家經(jīng)濟(jì)狀況屬于中等。父親和叔叔分家時，爺爺和奶奶除了十幾畝養(yǎng)老地，兄弟二人各分二十多畝地，都是自己耕種，農(nóng)忙時雇幾天短工。

爺爺是個秀才，年輕時曾準(zhǔn)備科考，因其母去世，要守孝三年，未能如愿；后來教了幾年私塾，干農(nóng)活也很內(nèi)行。奶奶出身大戶人家，沒有念過書，舊意識很濃厚，什么三綱五常、二十四孝，婦女無才便是德等等，舊建禮教懂得不少。

父親念過幾年私塾，是個為人耿直、性格倔強(qiáng)、思想守舊又很固執(zhí)的人。他們的傳統(tǒng)觀念很強(qiáng)，重男輕女，在他們眼里，男孩子是金疙瘩，女孩子是坷垃塊，尤其對我這個排行老三的女孩，從沒有給過好臉，總是冷眼相看。

我母親性格溫和，心地善良寬厚，同情貧窮人，從她的外祖母到她本人都是一女單傳，家境較好，出嫁時陪送也多。她常把那些衣物送給缺衣少穿的人，對討飯吃的人，來者必給。母親思想開通，容易接受新事物，對我兩個姐姐上民校和我上小學(xué)都很支持。她娘家是進(jìn)步家庭，后來我知道，我的舅舅、妗子（舅母）和表兄都是共產(chǎn)黨員。母親自然也受到娘家的影響，可就是在我們這個家庭中做不了主，是我們家的舊勢力太強(qiáng)了吧。母親喜歡男孩，也不多嫌女孩。

大姐性格開朗，心靈手巧，13歲就能做全家人的鞋襪，扎花刺繡看看就會，她上了兩個冬天的民校識字班，就能寫簡單的書信。

二姐性格內(nèi)向，寡言少語，心地厚道實(shí)成，就是不愿學(xué)習(xí)文化；她干家務(wù)活是把好手，吃苦耐勞，能吃虧讓人。

弟弟小我三歲，是我家的寶貝疙瘩，他的出生，讓全家人喜笑顏開，歡天喜地。奶奶和爹娘為了這個男孩子平安長大，很快給他認(rèn)了三家干爹干娘，有本村的，也有外村的。干爹是姓劉的、姓安的、姓田的。姓劉取“留住”意思，安是平安，田是田園興旺光景好，將來不愁吃和穿。這三家干娘的姓氏也必須好聽和順，并且她們所生的男孩都在三個以上，好讓這些干哥們壓住邪氣、帶著這個小干弟茁壯成長。這還不夠，又到奶奶廟、觀音廟燒香許愿，保佑，弟弟歲歲平安，免災(zāi)去病，身體健康，十二歲時，定來還愿。

說來也很湊巧，我和弟弟同生在二月初四。弟弟第一個生日那天，他的干娘家都送來了鎖兒。鎖兒是用紅線和藍(lán)線在拐子上拐成一縷圓圈，再墜上一個中間有方孔眼的銅錢，讓弟弟套在脖子上。紅線取紅紅火火、藍(lán)線取攔住的意思。這一天，我娘老早就忙活起來，準(zhǔn)備供品、也做了幾個鎖兒，到奶奶廟、觀音廟去供?；貋碛纸o家里的灶王爺、老母奶奶上供。上完供把那些鎖兒都套在弟弟的脖子上。

我一看就著急地喊起來：弟弟過生日，我也過生日，為什么都給他，一個也不給我？大人們都呵斥我不懂事，我感到委屈，就大哭起來。二姐說：“別哭了，哭病了也沒人給你認(rèn)干爹干娘，也不會求神仙保佑你，誰讓你是個小閨女子呢？”

晚上，姐妹三人躺在炕上，大姐對我說：“你別太任性，你不懂，在沒有弟弟以前，咱家沒有男孩子，爹娘很受氣，爺爺奶奶不高興，叔叔還在外面說咱娘：“她生不出兒子來，就會生閨女，生就的絕戶命?！痹勰锫犝f后，氣得老掉眼淚。我問：“什么叫絕戶命??？”大姐說：“沒有有兒子，將來把咱們都聘出去，找了婆家，家里沒有男孩子傳宗接代就叫絕戶?！贝蠼氵@些話，我并不完全懂，但我明白：沒有男孩子，娘很受氣；沒有男孩子，將來這個家里就沒有人了，多可怕呀！從那以后，我再也沒有和弟弟爭過什么，唯恐我娘生氣。不過弟弟他性格憨厚、誠實(shí)，不論誰給他什么好吃的，他從不獨(dú)占，都讓姐姐們嘗嘗，大家都喜歡他。

我還個妹妹，她小我6歲。她的命也很苦。母親生下她四個月就給她斷了奶。父母為了保住兒子的健康，把妹妹帶來的奶水，讓大她兩歲的哥哥吃上，她就和我小時候一樣，只能吃山藥（紅薯）和山藥面糊糊，吃得皮包骨頭，一直身體不好。妹妹最愿意跟著我，我到哪兒，她跟到哪兒。她走不動時，我就背著、抱著她。因我體弱力小，常常把她摔在地上，她從不哭，我把她扶起來，拍拍身上的土、或揉揉頭，再抱上她走。如大人們給個糖塊、燒餅、油條什么的，我舍不得吃，都給她吃了。她長到十來歲時，遇到什么事都對我說，姐妹中我和妹妹關(guān)系最好。妹妹聰明伶俐，也很漂亮，長到十七八歲時，細(xì)高個兒，皮膚很白，臉形和眉眼很俊秀，做事干練，誰見誰夸，托人說親的很多。我和弟弟參加工作后，父母身邊只有她一個人了，母親不愿意她早出嫁。可惜，她23歲時得了肺病，家里不給醫(yī)治，父親和爺爺都說，得了這種病沒有治好了的。我當(dāng)時就想，妹妹若是個男孩子，他們賣掉二畝地也會心急火燎地送他到醫(yī)院治療。當(dāng)時我和弟弟雖然都參加了工作，但那時是供給制，我們沒有錢幫助她，心中非常著急，也無能為力。全靠大表哥（中醫(yī)，我舅舅的兒子）用中藥治療，維持了一年，妹妹不幸英年早逝。妹妹去世后,我非常悲痛,不知哭過多少回，一想起來，就哭一陣。我把她寫給我的信保存了幾十年。盡管一看到那些信就掉眼淚，也舍不得把它燒掉。

小的時候，我深感這個家中冷冰冰的，沒有溫暖，沒有歡樂，連姐妹之間說說笑笑，都被斥之為不明事理，不像樣子，讓人恥笑。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早早就蒙上一層苦悶和煩惱，揮之不去。

爺爺、奶奶單獨(dú)生活，日子過得較好，隔三岔五地改善伙食，蒸包子、包餃子，買塊肉燉燉，每逢這時候，定會留住叔叔家一個大我三歲，一個小我兩個月的男孩子同吃，還常給我家一歲的弟弟送過點(diǎn)來。一次奶奶給弟弟拿來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，我跑過去說：“奶奶，我也想吃肉包子。”奶奶說我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爭嘴吃！我說為什么男孩子能吃女孩子就不能吃？奶奶說男孩子長大了頂門立戶，干大事。女孩子就不行，只能在家里紡線，織布，做針線。我說：“不對！你們偏心眼，紡線織布也是干活呀……”這時，我娘一把將我拉過去，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了兩下：“你怎么這么不懂事！”奶奶見狀轉(zhuǎn)身走了，我更感到委屈，放聲大哭起來，邊哭邊大聲地說：“你們就是偏心眼兒，光喜歡小子，不喜歡閨女，等我長大了，你們老了，誰都不理你們，就讓小子伺候你們吧！”娘一聽急了：“你胡說什么，這是從哪學(xué)來的？”說著伸出手又要打我，我撒腿就往外跑，大姐從弟弟跟前拿起一個包子追了過來：“別哭了，給你吃一個包子吧！”我一巴掌打落在地：“不吃，不吃他們的東西，以后他們給我什么東西我都不要！”正在這時，我爹從外邊回來，厲聲厲色地說：“哭什么？哪來的包子？”大姐趕緊拾起包子說：“是奶奶給弟弟的。”我爹指著我說：“你為什么扔在地上？小閨女子，反了你啦！”說著大巴掌就沖我伸了過來，大姐把我一擋，這一巴掌就落在了她的后腦勺上，大姐把我摟住，我們倆人都哭了起來。大姐哭著說：“他們不喜歡咱們，誰叫咱們是女孩子呢！”我不解地問：“為什么女孩子就活該受氣呢？”我幼小的心靈中，這一直是個問號。

從那以后，大約一年多時間，我再沒有到過爺爺奶奶屋子里，每當(dāng)奶奶喊我“三閨女”時，我就假裝沒有聽見，從不答應(yīng)，也不理睬，以作為無聲的反抗。

受同齡男孩的欺負(fù)

我叔叔家的二小子臭蛋和我同歲，小我兩個月。我兩歲多的時候，叔叔和父親還沒有分家，同住一個院里。臭蛋仗著大人們喜歡他是個男孩，身體又比我壯，就常欺負(fù)我。要么憑白無故把我推倒在地，要么打我?guī)紫戮团?。有時把我推倒后，胳膊上、臉上磕破了皮，我就連哭帶喊：“臭蛋又打我?！边@時嬸子出來嚇唬他幾聲，就把他拉走了。奶奶唯恐我娘出來，妯娌倆吵起來，就哄我說：“別哭了，磕塊皮算什么，一會就好了?！蔽野ち舜?，也沒人說句公道話，就哭個沒完，常常是大姐過來把我拉走：“不要哭了，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呀！”奶奶可能是聽著大姐的話帶刺，就在我們背后嘟囔：“這小閨女子，也不是個省油燈?！蔽胰淌苤舻暗钠圬?fù)，深感委屈。

我5歲那年夏天，在房上睡覺乘涼時，我問大姐：“我那幾個小伙伴的牙都長得整整齊齊的，為什么我的牙都是些牙碴子，很難看。聽咱娘說是小時侯跌倒磕的，是你背著我的時侯摔倒把我磕的吧？大姐說，不是她磕的我，是叔叔家的二小子臭蛋干的壞事。咱娘不讓她告訴我，怕我為這事找臭蛋打架、記仇。我要求她說：“告訴我吧，我不會找他打架，保證！”

大姐沉默了一會兒，終于鼓起勇氣把當(dāng)時的真情告訴了我：在你兩歲那年春天，家里大人們都在忙著抹房頂子，隔壁家的叔叔給送來一只剪了翅膀的鴿子，放在院內(nèi)一個一尺多高的小甕里，你和臭蛋都扒著甕沿伸著頭往里看，這時他把你的兩腿往上一抬，你頭朝下栽到甕里。咱娘聽見哭聲，跑來抱起你一看，滿嘴是血，忙用棉花蘸著水擦，疼得你渾身哆嗦。咱娘又急又氣說了臭蛋幾句，嬸子過來抓住臭蛋喊道：“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，老給我招惹是非，叫人家罵我”。說著在臭蛋屁股上打了幾下，臭蛋也哭起來。咱娘說：“誰罵你了，你兒子干了壞事還不能說他幾句呀！”兩人吵起來。臭蛋的哭聲早就牽動了爺爺?shù)男?，又聽見妯娌倆拌嘴就來了氣，把腳一跺說：“你們要干什么！孩子打架，你們也吵吵，成什么體統(tǒng)，家里正忙，還不快干活去！”奶奶趕緊過來說：“行了，行了，別吵了，天快黑了，該做飯了?！彼豢茨愕淖炷[起來了，血流不止，連哭的勁也沒有了，就對咱娘說：“磕的不輕??！你趕快帶她去姥姥家，找她大舅（大舅是當(dāng)?shù)赜忻闹嗅t(yī)）給看看去吧！” 咱娘把你抱起來，讓我跟著，娘抱你一段，我背你一段，摸黑走了八九里山路，到了姥姥家。大舅檢查后，趕緊用鑷子往外夾碎牙塊，邊夾邊埋怨咱娘沒看管好你，把孩子的牙都磕碎了，恐怕三、五天也不能吃東西。咱娘聽著大舅的數(shù)落，一肚子委屈難以傾訴，眼淚涮涮地流下來。

大姐講過后，我才知道是臭蛋害我。要不是我向大姐做了保證，還真想找他去算賬。

就是這一磕，牙碴子在我嘴里呆到七、八歲換牙時，仍有一顆門牙再也沒長出來。它影響了我的容貌，害得我長大參加部隊文工團(tuán)，只能演個老太太，大嫂子，不能演青年，一笑缺個門牙，大煞風(fēng)景，我為此深感苦惱。直到解放后，我22歲轉(zhuǎn)業(yè)到北京工作，才補(bǔ)上了那顆殘缺的門牙。

小時候，街上的一群男孩子也欺負(fù)我們女孩子，不是用土坷垃投你一下就跑，就是抓把土往你身上揚(yáng)，還哈哈大笑。氣得我們罵他們壞蛋、兔崽子。有一天，我在街上站著，二貨過來沖我甩了一身泥，我扭頭一看，他已跑開了。我一氣之下找到他家，大聲地喊：“大嬸子，管不管你家二貨呀！”

大嬸子一聽從屋里出來：“喲，三丫（我的小名），二貨怎么你啦？”

“我沒招他沒惹他，看他甩我這身泥！”

“這個不聽話的東西，整天價招惹是非。閨女，你先回去換換衣裳，等他回來，我狠狠地打他一頓?！?o:p>

“不，我不回去，我走了誰知道你打不打他呀，你不打他，以后他還會欺負(fù)我?！?o:p>

“打，一定打，給你出出氣。現(xiàn)在他不在家，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?！?o:p>

“就在你家門西邊和泥玩哩?！?o:p>

“好，我找他去?！贝髬鹱映鋈ゲ淮笠粫壕局浀牟鳖I(lǐng)子回來了，抓起一個捶布的棒棰在二貨屁股上打起來，邊打邊說：“叫你惹事！叫你撒賤！”疼得二貨哎呀哎呀地直叫喚，打完后大嬸沉著臉對我說：“行了吧，三丫？”

“你得叫他說，以后不再欺負(fù)我?！?o:p>

二貨摸著屁股，咧著嘴，不等他娘問他就說：“娘，饒了我吧，我再也不欺負(fù)她了！”

我轉(zhuǎn)身出來了，邊走邊想：大嬸沉著臉對我說話，準(zhǔn)是嫌我等著她打兒子了。管她呢，反正不怪我，二貨挨打是自找的，活該！家里的男孩子欺負(fù)我，外邊的男孩子也欺負(fù)我，我又不招誰惹誰，以后誰再欺負(fù)我也不行！

疾病的折磨

我從4歲至6歲這3年中，每年春冬兩季都生病，一病就是兩三個月。病魔也偏來欺負(fù)我這個家中“多余”的女孩子。

春天生眼病，黑眼珠周圍長一層像米粒大的粉白色的小疙瘩，有的像高粱粒那么大。俗話說：“眼里容不下個沙子，”這何止一個沙子，兩只眼睛一片迷茫，疼痛難忍，光線一照，更是疼得鉆心。只能背著陽光低著頭坐著，或是坐在炕上頭抵著被摞，這樣還好受點(diǎn)。不知叫什么病，沒有請醫(yī)生看過，就這么一天天地忍受著。

我娘一天到晚忙個不停，推碾子做飯，還要做全家人的衣服鞋襪，況且又生了一個小妹妹。后來，娘把弟弟和妹妹讓大姐看著，她去娘家找我那個中醫(yī)大舅給開了些草藥帶回來，上鍋熬了，用筷子夾著棉花蘸著藥水給我洗眼，一天洗三次。這時我心里很難受，我心疼娘一雙小腳走了八、九里山路，還得趕快返回來給我熬藥洗眼，我的眼淚和藥水一塊往下流。我說：“娘，你太累了，把碗里的藥水給我，我自己洗吧！”娘的鼻子一酸也唏噓起來。

那時，我惟一的快樂，就是一群小伙伴們常來看我。他們一進(jìn)來就七嘴八舌地安慰我，說些開心的話和有趣的事。香珍說：“昨天你聽見敲鑼聲了嗎？”我說聽見了，不知是干什么的。她說：“耍猴兒的，那猴兒真好玩，上到老高的桿子上，耍了好多花樣兒，可靈巧啦?！毙∏嗾f：“耍猴的人給它扔了很多圈套兒，它一個個鉆過去，逗得人們哈哈大笑。”嘰嘰嘎嘎說了一陣子，又一齊跑了出去。我又高興又著急，我很羨慕他們，他們過得多快活呀，我怎么這么倒霉。

我每年冬天都發(fā)高燒，一發(fā)燒，奶奶就給我用針挑脖子和前胸后背，再拔拔火罐，喝些姜湯發(fā)汗（這時奶奶對我比以前好些了）。燒退了又咳嗽，有時咳得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。到了晚上更受罪，因缺柴燒炕，全家人都在一個炕上睡覺，一咳起來我爹就來了氣：“你沒完沒了的咳，還讓人睡覺嗎？金箱（大姐的名字），快起來給她拿塊生山藥吃，吃著東西就不咳了。”

我爹哪里知道，大冬天在被窩里吃下生山藥，不僅胃里難受，咳嗽也更厲害了。我怕把爹吵醒又對我發(fā)火，就使勁掐著喉嚨落淚。心想：“我咳嗽好多天了，都咳出血來了，也不給我找醫(yī)生看看，叫我年年受罪，真狠心哪！”他們準(zhǔn)是盼望我早點(diǎn)死去，好去掉一塊他們的心病。又想起娘對我說的那句話：“你真不該降生到這個家里來呀！”這能怪我嗎？聽奶奶說，送子娘娘有三個，大娘娘和二娘娘辦事細(xì)心，缺男送男、缺女送女，送的娃娃又壯實(shí)又聰明；三娘娘是個急性子，辦事馬虎，常把娃娃送錯了，人家求男她送女的，人家求女，她送成男的。我準(zhǔn)是那個三娘娘送錯了的，我怪她，恨她。反正我是來了，我不死，我也不哭了，我都6歲了，等我長大了就離開這個家，遠(yuǎn)走高飛，再也不理這個爹，也不理那個爺！

病在姥姥家

小時候我最喜歡住姥姥家，在我們家里沒有溫暖，沒有歡樂。姥姥家大不一樣，大人們都喜歡我，都說我懂事，有眼色，勤快；住姥姥家還有表兄、表妹，和我一塊玩，那一張張笑臉讓我心里高興。

姥姥家村西是一條大沙河，大舅常用網(wǎng)在河里打魚，我們跟著去看，然后抬著簍子把網(wǎng)到的魚弄回來，燉上一鍋新鮮魚吃，味道兒可香啦。姥姥家院里有棵大桑樹，到了春天姥姥養(yǎng)蠶，我和表兄表妹去采嫩綠的桑葉，喂那些小蠶蟲。蠶長大了，我們把采來的桑葉撒在蠶身上，聽著“唰唰唰”咬桑葉的聲音。有時，把蠶托在手上，涼絲絲的，它那圓溜溜的肚子清澈透亮。“啊，要吐絲了！”表妹高興地喊著。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拿到綁好的谷秸上，看著它們搖頭晃腦吐絲作蠶，真好玩?。淼嚼牙鸭蚁袷堑搅艘粋€嶄新的天地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，那么迷人。

姥姥家還有好多棗樹，一到秋天我們就去摘紅棗吃。我7歲那年秋天，表兄表妹捎信來叫我去吃紅棗兒，還說桑葚都熟了，再不來就吃不上了。我娘不讓我去，怕我走錯了路。我自信不會走錯，萬一走錯了，鼻子底下還有嘴呀。說來也巧，正當(dāng)我鬧著要去的時候，從姥姥家村里來了一輛串親的大車，車上的人和姥姥家是鄰居，她們認(rèn)識我。我和媽媽說了一聲就搭車走了。不曾想到，一到姥姥家就發(fā)起高燒來，姥姥說是過山口時著了涼。大舅摸摸脈說是感冒，開了一副草藥熬了喝下去，第二天高燒退了，兩天后還有些低燒，一口東西也不想吃，光是要水喝。大舅摸脈后說是得了傷寒病。姥姥驚訝地問：“傷寒病，這病要緊嗎？”大舅說：“好好的養(yǎng)著也不要緊，這病不吃東西餓不死，就是不能缺水喝?！?/span>

我一直喝了20天的白開水，到21天上，在外面做事回家家養(yǎng)病的二舅端來一碗小餃子，用筷子夾起一個送到我嘴邊說：我自己做的，非常好吃，可香啦，你吃一個嘗嘗！我張嘴咬了一口，也吃不出香味來，勉強(qiáng)把一個小餃子吃下去了。大舅很忙，常出門給人看病，他每次回來先到姥姥屋看看我。這天他一進(jìn)屋，姥姥就高興地說：“她吃東西了，吃了一個小餃子?！奔依锶苏诔灾形顼垼麄円宦牰紴槲腋吲d，大妗子也端著碗進(jìn)來了，大妗子是個實(shí)在人，心直口快，怎么想就怎么說：“這可好了，能吃東西了，就死不了啦！”大舅沒好氣地說：“你知道什么！”又對大家說：“能吃東西了，不等于病好了。咱村兩個比她大點(diǎn)的女孩，也得了這個病，都是讓我看的，都能吃東西了，一個鬧著吃驢肉，吃完了就犯了病，第二天就死了；一個鬧著要上街，她爹背著她到街上轉(zhuǎn)了一圈，受了風(fēng)寒，發(fā)高燒也死了?！蔽乙宦犘睦锖ε铝?，我會不會死了呢？姥姥指著我說：“這孩子聽話，不嚷不鬧，也不說想要什么?！贝缶苏f：“這就好辦，就怕不聽話?！蔽倚南耄何乙欢犂牙押痛缶说脑?，不上街，不要著吃，也不讓他們著急。大家對我這么好，我還要什么呢？什么都不要。

病一天天好起來，也能吃些飯了，可是肚子一天天大起來，像扣著個小鍋?zhàn)?，一敲嘣嘣響，肚皮上暴出一條條青筋，姥姥又發(fā)愁了：“這可怎么辦喲！”我也害怕了，覺得自己活不了啦，拿起鏡子一照，鏡子里的人不是我了，又黃又瘦，皮包著骨頭，光禿禿的頭像個小和尚，還腆著個大肚子，多難看呀，不由得掉下眼淚哭起來。大舅說：“別急，慢慢會好的?！睆拇?，除吃藥外，每個集上大舅都買塊牛肉回來，用砂鍋燉熟，不放鹽，讓我連湯帶肉一塊吃，每天吃兩次，一次吃一小碗，再加上每天早上吃三個燒好的核桃。姥姥又找來一個老太太用針給我挑肚子，只要是晴天，天天上午沖著窗戶上的陽光挑，她說：“你肚子上的青筋像一棵樹，有根、有枝、有杈，我從根上給你挑，大大小小的枝杈都給挑遍?！闭f著就咯嘣咯嘣地挑起來。嘴里還叨咕：這幸虧是個孩子，要是個大姑娘，人家還不說閑話呀？挑完后，和塊面在肚子上搓來搓去。就這么持續(xù)了兩三個月，肚子慢慢小了，頭發(fā)也脫光了。

那時，我常常想起娘看我來時說的那句話：“你要是病在咱家，早就沒命了。”我知道，在我家，我是多余的人。娘和大姐、二姐都來看我，我那個狠心的爹一次也沒有來過，在他的心目中我已經(jīng)不存在了。經(jīng)過大舅的精心治療和姥姥的耐心護(hù)理，我終于活下來了。頭發(fā)也漸漸長出來了，是他們救了我這條可憐的小命兒，我終生難忘。

紡線獲冠軍

一場大病好了之后，我什么都想學(xué)，什么都想干，紡棉花、纏線團(tuán)、拐線子、搓棉卷等等，我一學(xué)就會，還干得蠻好。這一套活就是紡棉花難點(diǎn)，因剛滿8歲，胳膊短，搖紡車夠不著拉線，拉線夠不著紡車的把手，干脆跪著紡。開始紡出的線粗一截細(xì)一截，一點(diǎn)也不均勻。二姐說：“不行，好棉花都讓你糟蹋了?！蔽液懿环猓骸澳悴粚W(xué)就會呀！你沒有糟蹋過呀？”二姐不吭聲了。我紡了一陣子，很快就會了。奶奶過來說：“喲，三閨女真心靈，紡得怪好的線?！蔽夷镆舱f不錯，織布可以做緯用了。聽到夸獎后，心里美滋滋的，我很想說：“哼”讓你們看看，我不是吃閑飯的。小伙伴們見我學(xué)會紡線了，一個個都學(xué)著紡起來，沒有多久就都學(xué)會了。

冬天來了，我和伙伴們到地窨子去紡線，又暖和又熱鬧，說笑話、講故事、唱小曲、唱歌、唱戲，各顯其能，很是歡樂。20多人夜里有兩盞小油燈就行了，油錢大伙分?jǐn)?。嬸子大娘，閨女媳婦都愿意來這里紡線。我和幾個小伙伴都是紡線的新手，熱情很高，興趣很大，每天必到。大人們都稱贊說：“這幾個小閨女真做活，誰也不貪玩，真是好樣的。”聽到夸獎后，那個愛說愛笑的玉芬嫂子說：“干脆你們來個比賽吧，我給你們當(dāng)裁判，明天我拿個秤來，給你們稱好棉卷，紡?fù)曜尨蠹以u一評，看誰紡得又快又好，你們說行不行？”我們異口同聲：“行”！

第二天，玉芬嫂一進(jìn)來就問：“你們說用幾兩棉花來比，二兩行不行？”小香說：“再多點(diǎn)吧，一上午就紡二兩?。俊蔽艺f：“那就三兩吧。”大家都同意。玉芬嫂給我們稱好后說：“開始吧！”我們4個人就聚精會神地紡起來，誰也不說話，只顧悶著頭紡。快到中午了，我的三兩棉花紡?fù)炅耍∠氵€有兩根卷，小青還有兩根半，香珍還有三根。玉芬嫂說：“好，都把線子退下來吧，現(xiàn)在開始比線子的質(zhì)量，大伙都看看，我一個人說了不算?！贝蠡镙喠髦鴻z查后，一致認(rèn)定我紡得最好。“小香也不錯，比三丫慢了點(diǎn)?！庇穹疑┱f：“三丫第一名，小香第二名，小青和香珍第三四?！贝貉啻蠼阏f：“我提個建議，人家體操比賽得第一第二叫冠軍亞軍，咱們也叫冠軍亞軍吧！”大家都說好！嘰嘰嘎嘎又說笑了一陣，就回家吃午飯去了。從此，在小伙伴中“冠軍”取代了我的名字。

又過了一年，我紡線的技術(shù)大有長進(jìn)，一天能紡半斤線。當(dāng)時一斤線子做緯可織成兩丈布（大尺子），又可換到一斤半棉花（那時，用的是16兩為一斤的秤）。娘說：“干脆給你半斤棉花，你倒騰著換去吧，等倒騰多了也弄一塊花格布做一身衣裳穿。我高興地答應(yīng)了。我想：“這樣更好，省得大姐二姐說我光穿現(xiàn)成兒的了，咱自己紡線，織塊布穿著更硬氣，于是我就更起勁兒地紡起來。那時候，天天早晨有個賣棉花用線子換棉花的人在街上吆喝。聽到吆喝聲，我準(zhǔn)是第一個先到，提著半斤線子換回12兩棉花。沒有多久，我又多了一個“半斤線”的“雅號”，在全村傳開了，是那個賣棉花的傳出去的。

砍草帶來的快樂

在我家鄉(xiāng)，差不多家家都喂著驢或牛。到了夏天，這些牲口都想改改口味，嘗嘗鮮嫩的青草，尤其是毛驢子，很不情愿吃那些谷秸、豆蔓。每到這時侯，那些十來歲的男孩子就有了用場，每天給牲口去砍草。在我們這個缺少男孩子的家庭中，女孩子就要當(dāng)男孩子使喚了。我爹開始讓我去給毛驢砍草時，我并不愿意干這種活，愿意在家搓麻繩，納襪底、學(xué)做衣服什么的?？晌冶成峡鹨怀龃?，看到那籃籃的天空，寬闊的大地，一對對翩翩飛舞的蝴蝶，聞到綠綠的禾苗散發(fā)出的一股股泥土香味，心情豁然開朗，不由得喊出聲來：“啊，多么好玩呀！”我像一只沖出牢籠的小鳥那么快活，那么舒暢，自由自在地飛翔在藍(lán)天白云下。

砍草不用學(xué)就會。當(dāng)我背著一大筐草走在大街上時，不斷聽人夸獎：“這小閨女真行，砍了那么多草！”“你看那三丫，比男孩子還強(qiáng)呢，俺家二財砍了半天草筐都沒有裝滿?！薄懊鲀簜€叫俺家小珍也去砍草……”聽到這些不絕于耳的贊揚(yáng)，我深感得意，心想：男孩子干的活我也能干，男孩子不能干的活，我也要學(xué)會干，我就是要讓那些小看女孩子的人們看看，為女孩子爭口氣。

第二天剛吃過早飯，小珍就來問我還去不去砍草？我說去。她高興地說：“我和你一塊去行嗎？”我說太好了，我正想有個伴呢。倆人說說笑笑到了野外，在那土坡上、地界中，揀著牲口愛吃的草用小鋤頭砍起來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一塊谷子地里有不少青草，長得快一尺高了，我高興地把小珍叫過來說：“你看，這里有好草?！毙≌湔f：“叫主家看見不說咱們呀？”我說：“咱又不踩莊稼，只是除草，主家看見了應(yīng)該感謝咱們?！眲傄獎邮挚巢?，一只大螞蚱蹦到我腳面上，嚇了我一跳，我伸手抓住了它，用草莖把它穿起來扔進(jìn)筐里，對小珍說：“咱們一邊除草一邊捉螞蚱吧。”小珍說捉那干什么呀？我說喂小雞，給小雞揪巴揪巴它們可愛吃啦。于是我倆就行動起來，一會兒我就砍了滿滿的一大筐草。一看小珍的筐沒滿起來，她不能比我的少，不然走在大街上，人家說我砍得多，會傷她的面子，她心里怪不是滋味，我得幫幫她。很快她筐里的草也裝得高高的了。我們用繩子纜好，一看太陽剛過半晌，我高興地說：“走，咱們玩會兒去！”我倆跑到山腳下，在嘩嘩流淌的小溪旁，捧起那清澈透明的水喝了幾口，感到特別涼爽甜美。小珍喊起來：“真痛快呀！”我倆不約而同地脫掉腳上的鞋，卷起褲腿跳進(jìn)水里，抓起小蝦和小魚來。費(fèi)了半天勁只抓了幾只小蝦，弄得滿身是水，感到特別開心。小珍笑瞇瞇地說：“明天我把小青和雙燕也叫來砍草。”我說那太好了，人多了咱們干完活就到樹林里掏烏鴉蛋去。坐在樹杈上，靠在樹桿上，手捧著烏鴉蛋，聽著小鳥們的歌聲和青蛙呱呱的伴奏聲，那該多好玩??！小珍說：“叫你這么一說，我現(xiàn)在就想去?！蔽艺f現(xiàn)在該回家喂肚子了，明天再去也不晚。我們倆各自背上高過頭的一大筐鮮嫩的青草，高高興興地哼著小曲走在回家的路上，滴滴汗水滋潤著路旁的小草，幼小的足跡在坎坷彎曲的路上長長延伸。

落秋葉之爭

我小的時候，家鄉(xiāng)缺柴燒，一到深秋樹葉飄落時，孩子們都到村外去摟樹葉。有些男孩子蠻橫霸道，常在大樹下用樹葉圍一個大圈，樹葉落在圈內(nèi)就成了自己的，別人見狀只好走開。他們用這種辦法欺負(fù)我們女孩子。一天，我和小珍到樹下一看，都讓他們占下了，他們還很得意地沖我們大聲喊叫：“眼饞了吧，這里沒有你們的份，快走開！”小珍說：這幾個小壞蛋老和咱們搗亂！我說：別理他們，回頭咱得想個辦法治治他們。

我們雖然走得遠(yuǎn)一點(diǎn)，收獲很大，不光摟了村葉，還發(fā)現(xiàn)土岸下邊一團(tuán)團(tuán)高粱葉、谷子葉、豆子葉、山藥葉，都是夜里刮風(fēng)卷過來的，我們走了幾個土岸，就裝滿了大花簍。當(dāng)我們背著大花簍說說笑笑往回走時，那幾個男孩子用驚奇的眼光望著我們，我心想，讓你們眼饞生氣去吧！

小珍問我：“你不是說想個辦法治治他們嗎？什么辦法？”我說明天咱們早點(diǎn)來，帶上個二尺長的像搟面杖那么粗的棍子就行。她問：“帶粗棍子干什么？”我說：“到時候你就知道了。”

第二天，我起了個大早，在他們占過的樹下也用耙子摟了一圈樹葉。天亮?xí)r小珍來了，她很驚訝：“喲，你都占上啦！”

不是我一個人的，是咱們倆的。從這里開始分成兩大片，你占一片，我占一片，你要哪片？你挑吧！

“謝謝你了，我就占這片吧?！?o:p>

“好。你帶棍子來了嗎？”

“帶來了，說著從簍子里拿出來，用它干什么？”

“你看著！”我攥住棍子的一頭兒，看準(zhǔn)樹枝，用力往上一投，只聽咔喳一聲，樹葉嘩嘩地往下落。

“呀，太好了，這辦法真好，我怎么就想不到呢？你叫我拿棍子，我還以為準(zhǔn)備和他們打架呢?！?o:p>

“咱不和他們打架，他們要打咱們也不怕?！?o:p>

說著，昨天占地的幾個男孩子來了，為首的劉根子沖我們?nèi)缕饋恚骸澳銈円墒裁矗瑸槭裁凑剂宋覀兊牡乇P？”

我也不示弱：“你們的地盤，哪寫著你們的名字呢？憑什么說是你們的？”

“我們先占的?！?o:p>

“昨天是你們先占的，今天是我們先占的?！?o:p>

正吵嚷著，村長背著筐過來了。

小珍喊：“村長，你給我們評評理。”

村長一看這種對壘的陣勢：“你們這是干什么呀？”

我把前邊的過程一說，村長對根子他們說：“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，許你們占，不許她們占呀？”

根子說：“我們先占的，昨天就占下了?！?/span>

村長說：“哎，那就更不對了，不能說你們第一次占下了，以后就成了你們的了，這叫強(qiáng)行霸占，懂嗎？”

我說：“我們這么做是跟他們學(xué)的，我們是想用他們的辦法來治治他們?！闭f得他們啞口無言，誰也不吭聲了。

村長說：“得了，得了，以后誰先來誰摟。”指著根子們說，“今天你們到別處摟去吧！”

我和小珍滿懷勝利喜悅，相對一笑，用力投起木棍，打起樹枝來，樹葉落了厚厚的一層，我倆滿載而一歸，深感快慰。

從鬼子手中奪雞

1937年“七七”事變，我九歲。日本鬼子的鐵蹄踏進(jìn)了我的家鄉(xiāng)，到處奸淫燒殺搶掠，無惡不作。男女老幼提心吊膽四處逃難躲藏，但也難免遭到不測。

一天，鬼子突然進(jìn)村，抓人，搶糧、抓雞，嚇得雞飛狗跳。我站在家門外，忽然看見我家的幾只雞從房上飛下來，房上的鬼子喊，地上的鬼子捉。一個鬼子抓住的正是我最喜歡的那只大母雞，它身上的羽毛是金黃色的，頭上頂著鮮紅的冠子，脖子的長毛是黃色帶著黑邊，油亮的黑尾巴高高翹起，非常漂亮。它下蛋很多，連著下三四個才歇一天，它炸窩時還給我孵了兩窩可愛的小雞，它是有功之臣。一見這只雞落在鬼子手里，我也顧不得害怕了，心急火燎地?fù)溥^去喊叫：“這是我的雞！我的雞！”用手比劃著，邊奪邊哭，那鬼子瞅著我站住了：“你的，你的雞？”“是我的，是我的！”那鬼子遲疑了一下，兩手拤著雞往我胸前一伸：“給，你的！”我抱著這只心愛的雞就往南院跑，聽見背后的鬼子沖我哈哈大笑。

媽媽和大姐、二姐都藏在嬸子家場院山藥窖里，窖口兒用兩層谷秸捆兒蓋著。我跑到跟前時才想起，我不能進(jìn)去，萬一叫鬼子發(fā)現(xiàn)就糟了。我抱著雞在場院里轉(zhuǎn)了個圈，見沒有人來，就搬開兩個谷秸捆兒把雞扔進(jìn)山藥窖里，蓋好口兒，我又回到我家院內(nèi)，想看看我家的雞還有沒有活著的。一眼看見我爹叫鬼子用槍逼著拉風(fēng)箱燒水，鬼子們還忙著宰雞，把雞脖子一剁，把雞皮往下一拉，在水桶里一涮扔進(jìn)鍋里。我趕緊出來到了隔壁大娘家，大娘正忙著給鬼子們找盛雞的家什，連尿盆、洗腳盆都給他們用上了。大娘一轉(zhuǎn)身看見我站在院里，驚訝地向：“三丫，你來干什么？我跑到大娘跟前，拉她彎下腰，對著她的耳朵說，鬼子們想吃臊氣味了。大娘說：“別多嘴，你也不知道害怕，可別亂串了，彩娟在屋里，你也快進(jìn)屋去吧！”我和堂妹彩娟呆在屋里。她扒著窗戶上的玻璃看看說：“這群鬼子們正吃雞肉哩，把我家的雞都給殺光了，還從外邊抓來不少。”我說：“我家的雞也被他們都宰了，我只奪回一只?！?/span>

“怎么，你奪回一只？”她感到大吃一驚。

我們倆正說著話，忽然聽見嘰哩咕咚往外走的腳步聲，我們出來一看，鬼子們都走了，滿院子都是雞毛雞骨頭。不大會兒，躲藏的人們都回來了，互相問這問那。藏在南院山藥窖里的娘和大姐、二姐還有嬸子和嫂子們都出來了，二姐抱著我那只雞走過來說，不知道這只雞是怎么來的。彩娟說是我從鬼子手里奪過來的，二嬸子沖我說：“你膽子也太大了，敢和鬼子奪雞，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?。　贝蠹叶挤Q贊我有膽量。

當(dāng)時，我只顧奪雞，一點(diǎn)也不覺得害怕。那鬼子把雞給了我，不知是真的發(fā)了善心，還是有其他什么緣故。事后，一想起這件從狼嘴里奪食的事，莫不感到萬分僥幸。

圓了上學(xué)的夢

在我們家鄉(xiāng)，七、八歲的孩子，愿意上學(xué)的都能上學(xué)，唯獨(dú)在我家就行不通。我年滿9周歲了，家里還不讓上學(xué)，我爹說，上什么學(xué)，拾點(diǎn)柴火，砍點(diǎn)草還有用，上學(xué)頂什么事！我去求爺爺，爺爺板著面孔說，女孩子上學(xué)沒有用，拂袖而去。氣得我跟奶奶發(fā)牢騷，你們就是死腦筋，死落后，老頑固，占國（我叔家大兒子）不想上學(xué)，我爺買上好吃的哄著送他去，我想去就不讓去！奶奶說，生氣也沒用，女孩子上什么學(xué)，你兩個姑姑和你大姐、二姐誰也沒登過學(xué)校門。這時二姐叫我去拐線子，說急著漿哩，我把腳一跺說，我不干，帶上人家送我們的一年級的語文、算數(shù)課本，找人求教去了，一天也沒有干活。后來不管干什么活我都帶著這兩本書，有空兒就學(xué)，不懂就問。

占國上了5年學(xué)，才是三年級學(xué)生，光逃學(xué)，總降級，爺爺經(jīng)常晚上給他補(bǔ)習(xí)功課，每當(dāng)這個時候我就湊過去聽，把給他講過的生字都記下來。教他珠算時，我眼盯著算盤子，心里跟著念小九九：一上一、二上二、三下五去二……。等他們不打了，我拉過算盤，手打嘴念，學(xué)會了。爺爺嘴上不夸我，可心里叫好，他對奶奶說：三閨女挺心靈的，可惜是個女孩子。我當(dāng)這個夜校的旁聽生，雖感到高興，但并未能抵消我上正式學(xué)校的念頭，夜里還常做上學(xué)的夢。

日夜盼望的那一天終于到來了。第二年春節(jié)過后，區(qū)里來人召開村民大會，區(qū)教育助理員在會上講話：學(xué)齡兒童必須上學(xué)，沒有文化的人是落后的人，沒有文化的國家是落后的國家；我們應(yīng)該讓孩子們上學(xué)學(xué)知識，把他們培養(yǎng)成對國家有用的人。過了兩天村干部在大街上敲鑼喊話：哪家家長不讓孩子上學(xué)，就罰油二斤，今天不讓孩子到校，你就送油來；不見孩子來，又不送油，明天罰油加倍。聽到這喊話聲，我高興得跳起來。我去問爹，你是送油去，還是讓我上學(xué)去？他不耐煩地把手一甩，去吧！爺爺和奶奶瞪著眼看著，誰也不吭聲了。

在傳統(tǒng)觀念的束縛下，我比同齡人晚上兩年學(xué)。我暗自下決心，定要發(fā)憤刻苦學(xué)習(xí)，把失掉的時間找回來，入學(xué)不到兩年，我就升到三年級。這樣一來，我學(xué)習(xí)勁頭兒更大了，要求自己當(dāng)天講的課必須當(dāng)天會寫、會背、會算，如有不明白的地方，晚上到同學(xué)家請教。盡管如此，我爹總是拉我后退，常給我派一些農(nóng)活。使我不得不請假，我時常找老師和同學(xué)們補(bǔ)課。功夫不負(fù)有心人，每次考試我都在前一、二名。常受到老師們的表揚(yáng)和獎勵。

我打開了封閉的家門，走進(jìn)了盼望已久的學(xué)校。我如饑似渴地學(xué)習(xí)，感到非常幸運(yùn)。

游擊學(xué)校

在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，我們村是革命干部的堡壘村，學(xué)校也是全縣有名的模范小學(xué)。盤踞在縣城里的日本鬼子經(jīng)常出動到鄉(xiāng)村燒殺搶掠，抓捕抗日干部，抓捕老師和學(xué)生，不少學(xué)校被摧垮了。我們學(xué)校在校長馬鳴天的領(lǐng)導(dǎo)下，一直堅持上課。當(dāng)時只有校長一人，有一位老師也辭職了。馬鳴天校長膽大心細(xì)，足智多謀，深受學(xué)生們尊敬和愛戴。看到學(xué)生們學(xué)習(xí)熱情很高，他就鼓勵大家說，只要同學(xué)們能提高警惕，多動腦筋，多想辦法，我們就能堅持上課；但必須做到在敵人的威逼下，不說出干部，不說出老師，不說出我們的抗日課本。這“三不”能不能做到？同學(xué)們齊聲回答：“保證做到！”校長既高興又嚴(yán)肅地說：好，既然大家能做到，就從現(xiàn)在（1941年初）起，每人在學(xué)校內(nèi)給自己的抗日課本找一個堅壁處，發(fā)現(xiàn)敵情立即藏好，讓敵人看不出痕跡，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同學(xué)們一聽，很快行動起來。不多時，磚墻內(nèi)、書桌下、室內(nèi)磚地下、室外石頭墻里、樹上烏鴉窩里、等等，都有了抗日課本的避難處。從此，我們學(xué)生的課桌上亮出兩種課本，平常使用的仍是晉察冀邊區(qū)印發(fā)的抗日課本，敵人來了，趕緊藏好，換成民國政府出的帶彩色圖案的課本，加之校長沉著機(jī)智的應(yīng)對和同學(xué)們靈活的配合，曾幾次騙走了狡猾的鬼子。后來不知怎么走露了風(fēng)聲，鬼子盯上了我們學(xué)校，叫嚷我們學(xué)校是培養(yǎng)小八路的學(xué)校，抓住校長馬鳴天者有重賞。一天早晨鬼子突然包圍了村子，沒有抓到校長，也沒搜出抗日課本，就放火燒毀了校舍。村干們研究決定，學(xué)校暫時停課，讓校長出去躲避一時。學(xué)生們一聽不能上學(xué)了，一個個急得掉眼淚。校長說：“只要你們愿意學(xué)習(xí)，我就堅持上課。絕不離開你們?！贝彘L見狀對校長說：“老馬那你可要另想辦法了?！?/span>

第二天，校長宣布：“從今天起，打游擊上課，一、二年級的同學(xué)留在家里?！庇种竷擅吣昙壨瑢W(xué)說：“你兩位留下，找避靜地方給他們上課，我再找時間給你們兩位補(bǔ)課。”從此，山溝、村林、青紗帳，都成了我們的課堂。為了縮小目標(biāo)，發(fā)現(xiàn)敵情便于分散躲避，學(xué)生們來去背筐或挎籃。筐里是青草，籃里是野菜，把書本就藏在里邊。上課前，先在高坡上，高樹杈上派上崗哨，發(fā)現(xiàn)敵情立即隱避或撤離。上課時，坐在地上，兩條腿一并，上面放上塊木板或石板，就是小書桌。有的用石筆寫在石板上，有的用鉛筆寫在雜紙釘?shù)男”旧希械挠脴渲?、柴禾棍寫在地上，真是五花八門。練書法也在地上，校長逐個批示點(diǎn)評，曾戲稱“大地涂鴉”，卻也別有一番情趣。

隨著環(huán)境的惡化，鬼子讓漢奸帶路到處查找我們。有一天，校長講了一課換了三個地方。此后，學(xué)校便化整為零，根據(jù)學(xué)生的居住情況，分片在家上課，每片由校長從高年級指定的小先生任教，我也當(dāng)起了小先生。校長先給小先生講課，小先生再給片上的學(xué)生講。這樣一來，我既學(xué)了自己應(yīng)該學(xué)的課程，也鍛煉了講話的口才，可謂一舉兩得。

1942年形勢非常嚴(yán)峻，鬼子越來越猖獗，殺人放火幾乎不斷。這時村里已挖好地道，地道內(nèi)有我們學(xué)生和校長挖的課堂，我們常在這里上課。學(xué)生們一進(jìn)地道，感到別有洞天，像脫了韁的小馬駒歡蹦亂跳的。在這里，校長除了給我們講書本上的知識外，還給我們讀《晉察冀日報》，講國際國內(nèi)形勢和抗日英雄故事。一次，講了抗日民族小英雄王二小的故事，又教我們唱《歌唱王二小放牛郎》那首催人淚下的歌曲。大家紛紛表決心，要以王二小為榜樣，在敵人面前寧死不屈，要和日本鬼子斗爭到底。并一齊高呼：向王二小學(xué)習(xí)，替王二小報仇，堅決把小日本趕出中國去!

那時候，像這樣的學(xué)校，在晉察冀邊區(qū)并不鮮見，但在世界上恐怕是少有的。這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的一個創(chuàng)舉，是抗日時期敵后辦學(xué)的一個典范，也為國家培養(yǎng)了不少人才?？谷招W(xué)的學(xué)生大部分都參加了革命工作，有的還在部隊、地方擔(dān)任了領(lǐng)導(dǎo)職務(wù)。

我考上高小了

1941年農(nóng)歷四月初八，姥姥家村有廟會。為了趕這個熱鬧的廟會，想買點(diǎn)自己喜歡的東西，頭一天我就和二姐到了姥姥家。第二天老早就到了廟會上，剛開始東瞧西望，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，我轉(zhuǎn)身一看，是我同學(xué)小香的姐姐蘭芬。蘭芬驚奇地問我：“你怎么沒有去考學(xué)呀？”我不解地問：“考什么學(xué)??？”“考高小?。∷齻兌既チ恕?。我急忙問“她們到哪考去了？”“到南莊?！薄澳阒涝谀锨f什么地方嗎？”“我怎么會不知道呢”？我顧不上和她再說什么，扭頭和走來的二姐打了個招呼，心急火燎地撒腿向南莊村跑去。邊跑邊想，奇怪，是什么時候通知的呢？昨天上午放學(xué)時老師怎么沒有說呀？嗯，肯定是今天一早通知的，因鬼子說來就來，是不會昨天通知的。我要早知道就不來趕這個廟會了，真倒霉，可能趕不上考了，那我怎么辦？對，我要求單獨(dú)考試，他們要不答應(yīng)，我就死纏硬磨，就這么辦。我進(jìn)村一打聽，都不知道有考學(xué)的事，可把我急壞了。忽然想到：找村長去！他肯定知道，我以前曾送信到過他家，他認(rèn)識我?？烧媲桑迷谒议T口碰上村長，他告訴我在村南場房院里考試，讓我快去，也許能趕得上。

我氣喘吁吁地闖進(jìn)了考場，過來兩個區(qū)干部，其中一個我認(rèn)識，他是區(qū)教育助理員。他問我：“你是來考高小的嗎？”我說：是?。∧悄阍趺催@會兒才來？我說明情況后，他說：“你來晚了，時間快過去一半了?！弊屛铱及桑冶M量答得快些。他看我急得滿頭大汗，沉思一下說：“這樣吧，發(fā)給你考題，你到后邊寫去吧。你可快點(diǎn)，過時不等。”我高興地接過考題，一看院內(nèi)擺著高低不齊的桌子和一些凳子，后邊還有空位，桌上放著鉛筆和紙張，我坐在小凳兒上，打開考題一看，有語文、算術(shù)、政治三大部分。心想；先易后難吧，免得到時候剩下更多的題。我低著頭寫，不斷用衣袖子擦汗水。這時過來一個人說：“不要慌，今天是當(dāng)場判卷公布結(jié)果，可以晚點(diǎn)交卷，抓緊寫就行了。”

最后一道作文題是寫一件你最想干的事，說明原因。我略加沉思，把我最想?yún)④姷脑竿?、動機(jī)和目的如實(shí)地加以發(fā)揮，寫了一千多字。結(jié)尾時寫道：如果部隊要我，現(xiàn)在就走，決不含糊；如果現(xiàn)在不能去，我要努力學(xué)習(xí)，積極參加抗日活動。我交卷時，還有兩、三個人在寫呢。

后來見到我們村的同學(xué)時，才知道昨天下午放學(xué)時老師把參加考試的同學(xué)留下，讓今天8點(diǎn)鐘到考場。我因請假到姥姥家先走了一步，校長說，沒有辦法通知我了。我說，算我走運(yùn)，在廟會上碰上了小香的姐姐?？梢埠Φ梦乙豢跉馀芰?里地呀！秀端說，爬山賽跑時你得了第一名，這回你的快腿可用上了，大家都笑了。

張榜出布了，白紙黑字，釘在兩塊門板上，我沒有費(fèi)勁就找到自己的名字，被列為前5名。我高興得跳起來，很想大喊一聲“我考上高小了！”我一路唱著歌往家走，一進(jìn)家門，爺爺站在院里，我本不想告訴他，我知道他不想讓我繼續(xù)上學(xué)，不知他從哪知道的，開口就問“你考高小去啦？”我點(diǎn)頭“嗯”了一聲?！翱忌狭藛?？”“不知道，還沒有公布”。我順嘴撒了個慌，他也不再問了。

后來，我爹知道我考上了高小，沉著臉說：“念幾天書就行了嘛，還考什么高小，家里活不干啦？”我說：家里活我也沒有少干呀！他氣憤地說：家里天天有事干，你才干了多少，我一聽，他又找茬數(shù)落我了，我沒有吭聲，心想：反正我要上學(xué)。此后他就常刁難我，一到上學(xué)的時侯，他就說先別走。驢還沒有飲哩，還沒有給驢拌草呢……，我就急忙把這些事干了，轉(zhuǎn)身快走。類似這些事，大姐常幫助我，她見爹不注意時，就對我說：“你快走吧，我來干?！庇袝r我堂弟從我家門口過總喊我一聲：“三姐，上學(xué)去了！”我爹沖他沒好氣地說：“喊叫什么，走你的吧！”

鬼子燒房我挨罵

1942年，正是日本鬼子瘋狂掃蕩最殘酷、最頻繁的一年。一天早上，人們剛做好飯，鬼子來了，鄉(xiāng)親們顧不上吃就往外跑。我剛跑到門口，又返回來在大鍋里鏟了幾個餅子、拿了幾塊山藥，拽了塊搌布，兜上就往外跑。跑到村東一看，壞了，鬼子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正逼著人們往回走。我看看左右都是鬼子，又不甘心被他們?nèi)貋?，就混進(jìn)了人群。瞅了個空當(dāng)，我就往外跑，鬼子、漢奸吼叫著：“回來、回來！”見我不回頭，就開了槍，子彈嗖嗖地從我頭上飛過去，我跑得更快了。隨后又飛來兩顆子彈落在我身邊的地上，我拐彎進(jìn)了一塊高粱地。敵人子彈跟著打過來，我心想，打死也不能讓他們抓住。我不敢停腳，彎下腰一口氣跑出了地頭，鉆進(jìn)一條大溝里，順溝跑了一段路，拐到南山坡上，槍聲斷了，累得我坐在地上喘粗氣，身上的汗水如淋了雨似的往下滴著。

鄰村早有不少人躲到這里來了。有人問我：“剛才的槍聲是打你的吧？”我點(diǎn)說：“是。我是從鬼子的包圍圈里沖出來的。”“好懸啊，你也真膽大，敢從敵人眼皮子底下沖出來，死里逃生??！”我說：“打死也比被鬼子們抓去好哇。”大人們都用驚訝的眼光望著我，孩子們都盯著我手中還冒著熱氣的餅子、山藥。我就都給他們分著吃了，自己只吃了一小塊山藥。

一位婦女沖著我走來問：“你是中佐村的吧！”我點(diǎn)頭說是。“兩個月前，鬼子把人們包圍在杜家莊梨樹地里時有你吧？”“是，有我?！彼D(zhuǎn)身對大伙兒說：那次鬼子把咱們?nèi)齻€村的人包圍起來一個一個的問：“八路的有？哪里去了？”都說不知道，都挨了打，打得人們哎喲，哎喲地喊叫，打得我都站不起來了，我看見兩個鬼子端著槍把刺刀交叉在她（指我）的脖子上，兇狠地逼問，她指指劃劃地說著，一點(diǎn)也不害怕，還就是她沒有挨打。那婦女又問我：“那會你對鬼子們說了些什么呀？”我心里一閃念：她是不是懷疑我向鬼子泄漏了什么秘密？我向大家掃了一眼說：“那天鬼子是來找八路的，咱們明明知道八路軍由西往東走了，我就指著西邊對鬼子說：“八路軍很多很多，都往那邊去了，你們追去吧！”那婦女“噢”了一聲說：“還是你腦瓜子轉(zhuǎn)得快！”一位中年男子說：“這就叫隨機(jī)應(yīng)變，騙了鬼子還沒有挨打。”他把腿一拍，大拇指一伸說：“好！”大伙都笑了。

天快正午了，鄰村的人斷斷續(xù)續(xù)往回走了。我站在山頂上，看到像是我家那一片冒著濃煙，不知鬼子走了沒有，不敢貿(mào)然進(jìn)村。等到火煙消失，我才下山往回走。走到村邊碰上鄰居劉進(jìn)祥大叔，他說：“你可回來啦，鬼子走了，把你家的房子點(diǎn)著了，大伙剛救完火。”我問傷著人沒有，他說：“把你爹燒傷了。你奶奶還在街上打問誰看見你沒有，都說看見鬼子沖你開槍，不知跑脫沒有，你快回去吧！”我撒腿就往家跑，就見奶奶還在街門口向這邊望呢。一見到我，她就驚訝地喊道：“哎喲，我的天哪，你還活著啊，謝天謝地了！”我進(jìn)家一看，四面的房子都點(diǎn)著了，南房已經(jīng)塌了，其他房子燒壞了門和窗戶。我爹躺在院里，他是在房上救火時蹬塌了椽子，抱住了冒火的檁木，沒有掉下來，身上燒了很多泡，幾個人正忙著在他身上抹獾油。我在他身旁一站，他瞪著可怕的眼睛對我喊：“你這禍患精，還有臉回來，怎么沒有叫鬼子的槍子兒打死你，滾！”我莫名其妙，不知他為何對我發(fā)這么大火，又當(dāng)著那么多人，也不好說什么，我趕緊躲開了；再看大姐已哭成淚人，我娘急得忙前忙后，二姐端著盆水正澆那些還冒煙的衣服、被褥，小弟在房檐下呆呆地站著；誰也不理我，我好像是個犯了什么大罪的人。二姐說：“都是你惹的禍。”我不解地問：“怎么是我惹的禍？”“你那一小箱子筆墨、硯臺，還有鉛筆小紙本，叫鬼子翻出來了，說咱家有八路，把小箱子拿走了，還把房子給點(diǎn)著了，是大娘她們看見的?！编蓿@才明白我爹為什么那么怪罪我，恨我。我想，我那些鉛筆、毛筆、硯臺、小本都是我的獎品，小本上一個字也沒有，與八路有什么關(guān)系？又一想，鬼子到處抓老師，抓學(xué)生，說這村的學(xué)生都是小八路，他們見到我這些文具當(dāng)然就認(rèn)定是小八路的。面對這不堪入目的慘景我又能說什么呢？我欲哭無淚，只能默不做聲。我爹從此不再理我，對我這個原本就是多頭的閨女更加嫌棄了。

大姐一病不起，發(fā)著高燒。她剛織好的幾匹花格布和她準(zhǔn)備結(jié)婚的衣物等，都在冒著煙的南屋，她回家一看，當(dāng)下就昏過去了，還被鄉(xiāng)親們進(jìn)行了一番搶救。我娘看著兩個躺著的人急得眼睛都紅腫了。我也難受啊，躲過了槍子，家被燒毀，全家人的吃穿用品都放在這個不常住人的南屋里，包括我的替換衣服在內(nèi)，被鬼子一把火，連房子都蕩然無存了。這都是日本鬼子造成的，我爹豈能就怪我呢？面對此情此景，我只能把滿腔的仇恨記在日本鬼子身上。我默默發(fā)誓：不打走小日本我死不甘心！這家仇國恨，我永遠(yuǎn)不會忘記。

抗日兒童團(tuán)

1940年初，在日本鬼子經(jīng)常騷擾的情況下，我們村成立了抗日兒童團(tuán)，我被選為兒童團(tuán)長。這是活躍在敵后一支有生力量。肩負(fù)著站崗放哨、偵察敵情、送信聯(lián)絡(luò)、盤查行人、搞宣傳、擁軍優(yōu)屬等繁重的任務(wù)。

鬼子占領(lǐng)縣城以后，經(jīng)常出來掃蕩，我們兒童團(tuán)員除在村口安上崗哨外，還在村外山坡上埋上“消息樹”，有專人看守，發(fā)現(xiàn)鬼子從哪邊來，就讓“消息樹”往哪邊倒，村口上的崗哨見樹一倒，火速報告村干部，村干部在大街上用喇叭筒子一喊，鄉(xiāng)親們便可及早外逃或躲避。鄉(xiāng)親們都說我們兒童團(tuán)員們干得好。

抓住可疑人

兒童們站崗放哨很認(rèn)真，從不放過一個可疑的人，甚至連一只疾飛的蟲蛾也難逃脫他們靈敏的眼睛，但也發(fā)生過哭笑不得的事。1941年秋天的一天，聽說縣城的鬼子又要來搶糧，村干部和民兵都在忙著堅壁公糧。兒童團(tuán)在村邊大小路口都加了雙崗，每班兩個人，輪流替換。半前晌時，我正在村東換崗，團(tuán)員王大保手持小木棍押著一個人走來：報告，抓到一個可疑的人，他沒有通行證，也沒有介紹信，硬說他是縣干部。我問押來的此人姓名、哪里人、從哪兒來、到哪兒去？他說是城西人，叫王明德，從馬羊村來，有重要事情來找我們村長。他還讓我快領(lǐng)他去見村長。我想：縣里的干部常來我們村，從沒見過這個人，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。又是個城西人，離城里的鬼子只有一大拃地，說不定是個特務(wù)，謊稱縣干部來刺探情況的，很可疑。于是，我把王大保叫到一邊，悄悄對他說：“你和高二祥把他帶走，先關(guān)到你家菜窖里，等村長他們辦完事再處理他。你倆要好好看住他！我又對那人說：你先跟他們到村公所去，我去給你找村長。他們走后，我心說：叫他在窖里先呆著去吧，村長他們正忙著，我也離不開這里。

村長他們忙完了，我把抓到可疑的人一說，他忙問：那人在哪兒？快領(lǐng)我去！我領(lǐng)村長到了大保家，把菜窖上的席片一掀喊道：喂！王明德，出來吧！那人出來一站，村長驚訝地說：啊王書記！是你？哎呀呀，這是怎么搞的？扭過頭來又對我說：這是新派來的縣委王書記，你們搞的什么名堂？我“啊”了一聲愣住了。王書記笑笑說：好啊，村長，我第一次來你們村，就先讓我嘗了嘗坐禁閉蹲菜窖的滋味。我趕緊立正敬禮承認(rèn)錯誤，賠禮道歉。他卻說：你們沒有錯，說明你們兒童團(tuán)員工作認(rèn)真負(fù)責(zé)，警惕性高，應(yīng)該表揚(yáng)??！村長說：還表揚(yáng)呢，把你弄到菜窖里去，耽誤了大事吧？走，走，快到我家里去談。

配合形勢搞宣傳

1940年8月，百團(tuán)大戰(zhàn)的勝利消息傳來后，我們兒童團(tuán)員立即敲鑼打鼓上街慶賀，呼口號，演講。一聽說八路軍出動一百個團(tuán)打了大勝仗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。我站在石碾子上宣講了“淶靈戰(zhàn)役”取得的輝煌戰(zhàn)果，—— 打死鬼子514名，俘虜日軍43名，偽軍37名和繳獲大批武器彈藥。日寇的“名將之花”阿部規(guī)秀被我們的炮彈擊斃。大家聽后，熱烈歡呼，掌聲如雷。有人喊：“”打得好，打得妙，打得呱呱叫！”“有人激動地振臂高呼：“八路軍萬歲！”真是群情激昂，興高采烈。有些老人聽了，高興地拍著巴掌說：好，好，打得好??！多虧咱八路軍呀，可給咱們老百姓出了口氣，解了恨吶！我們兒童團(tuán)員，為配合各項政治任務(wù)，還經(jīng)常走家串戶做宣傳。

送信聯(lián)絡(luò)

一天上午，縣委王書記正在我家召開干部會，我在門口為他們放哨。兒童團(tuán)員張根子手舉雞毛信急急忙忙跑來，沖我喊：“雞毛信！”我也跟他進(jìn)了屋。王書記看了信說：情況緊急，埋伏在大王莊村東、準(zhǔn)備打鬼子伏擊的縣支隊走露了消息，鬼子正集中兵力分兩路來包圍他們，得趕快通知他們撤離?，F(xiàn)在鬼子到處抓青年，抓到后就運(yùn)往東北去當(dāng)勞工，讓誰去好呢？大家都在緊張地考慮著人選。我說：“讓我去吧，那地方我熟悉，我從莊稼地里穿過去?！蓖鯐浵肓艘幌抡f：“女孩子去不合適”。張根子說：“讓我去，我保證完成任務(wù)。”他說出了遇到鬼子時的對策，大家一聽就同意了。王書記在小本上撕下一頁紙，快速寫了幾句話，遞給張根子說：“路上要提高警惕！”我和張根子一塊出來，再三囑咐他快去快回，一定要多加小心，這可是關(guān)系到縣支隊存亡的大事啊！他應(yīng)諾一聲轉(zhuǎn)身離去。

他走后，我在村口一邊查崗一邊想：不知根子把信送到?jīng)]有，萬一送不到，縣支隊可就……心里老是嘀咕。又一想，根子腦袋瓜靈活，遇事不慌，嘴也好使，定能送到。我總是向他去的方向張望，盼他盡快回來?！班?，他回來了！”我不由自主地喊起來。他大步流星地沖我走來，高興地說：“我去向王書記匯報，你也來聽聽吧，省得再給你說。”我說：“你快去吧，我隨后就到?！碑?dāng)我回到家時，他正興高采烈地講他送信的經(jīng)過。

他脫掉褲子搭在肩上，肩上還扛著一捆甜秫秸，邊走邊吃，穿過一塊塊莊稼地，當(dāng)跨過小道時，被一群鬼子發(fā)現(xiàn)了，鬼子喊：“站??！”他見敵人沖他走來，不慌不忙地停下來，鬼子問他：“什么的干活？”“找甜秫秸的，這塊高粱地里甜秫秸可多啦?！惫碜訖z查了他的耳朵眼、翻了他的褲子，又拽他手里的甜秫秸，他說：“你們也饞這個呀，給你！”抽出一根最粗的遞給了鬼子，那鬼子拿在手里看了看，又看了看他那上下一絲不掛的身子，把槍一揚(yáng)：“你的開路！”他向前走了一截兒，就鉆進(jìn)了高粱地向前跑去，一口氣跑到縣支隊埋伏地。他從一根秫秸中取出王書記寫的信，支隊長看信后，立即命令撤離，并對他說：“謝謝你了，你人不大干了一件大事。你快回去告訴王書記，我們已離開了這里?！笨h支隊剛離開，兩路鬼子兵就氣勢洶洶地來進(jìn)行合擊，撲了個空。張根子人小膽大，鬼點(diǎn)子多，出色地完成了這次重大任務(wù)，受到縣委王書記和干部們的表揚(yáng)，我這個兒童團(tuán)長也感到很自豪。

擁軍優(yōu)屬

我們兒童團(tuán)員對擁軍優(yōu)屬工作也很積極。報名參軍走的大都是貧窮人家的子弟，春天青黃不接時，缺糧斷炊，政府雖然給了一些補(bǔ)助，仍接濟(jì)不上。村長對我說：把你們兒童團(tuán)員發(fā)動起來，也給家長們做些工作，捐獻(xiàn)一些糧食蔬菜，幫助軍烈屬度過春荒。我給兒童團(tuán)班長以上的干部們一說，大家都很贊成，都說沒問題，誰家多少也能拿出些來。他們都知道我爹是個死腦筋，對我做的事從來不支持，所以就有人說：“不一定吧，我看咱們團(tuán)長就難做到?！蔽抑勒f這話的人不是將我的軍，而是怕我為難。我說：“你們放心吧，我自有辦法?！?/span>

回到家，我向大姐說明了給軍烈屬捐獻(xiàn)的事，讓她幫我晚上瞞著爹從窖里掏出些山藥來，大姐問弄多少？我說裝一大布袋就行。晚飯后，我把山藥窖口掀開，先放放里邊的濁氣，等家里人都睡下了，我和大姐提著柳條編的大籃子、一條布口袋和一盞毛油燈悄悄地出了院門。用繩子綁好籃子，把油燈放在籃子里送到我家窖里去，我蹬著兩邊的土坎下去，把山藥裝滿籃子，再讓大姐往上拽。等我上來裝滿口袋，大姐說：“你把它擱在哪兒？”旁邊有一間盛草料的房子，我用手一指說：“咱們先抬到里邊去，明天我早點(diǎn)送去。”我們收拾好，蓋上窖口，才輕手輕腳地回去睡覺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我叫來堂弟（他也是兒童團(tuán)員），幫我用木杠子抬著送到了村公所，我還是最先到的，頭一份。吃過早飯，大家都陸陸續(xù)續(xù)送來了。小米、高粱、山藥面、蘿卜、干白菜、山藥干、蘿卜干、干豆角等等，堆得像一座小山。干部們見了都咂嘴，村長說：“看，咱們的兒童團(tuán)員真有辦法，這下就解決問題了。我們聽了都非常高興，一個個都笑得合不上嘴。我們覺得做好擁軍優(yōu)屬的事很光榮，等于支援了前線。

姐妹奪秋收

1944年的秋天，晴朗的天空，金風(fēng)拂面，田野里飄散著莊稼成熟的香味。谷子彎著腰，垂著沉甸甸的頭，搖搖晃晃等著主人來收割；高粱昂著頭、紅著臉像在炫耀自己成熟的美麗；黃豆、青豆莢鼓得溜溜圓；高粱地里的白豆、綠豆靜悄悄地加快著成熟。好一派喜人的景象！

人們喜笑顏開地開始了秋收。唯獨(dú)我家氣氛沉悶，笑不起來。我爹是家中主要勞力，此時扭了腰，別說下地干活，拄著棍子走路都困難；大姐得了重病，媽媽帶著小妹陪大姐到姥姥家找大舅看病去了；家里只有18歲的二姐、15歲的我和10歲的弟弟。我對二姐說：“今年的秋收得咱倆干了。”二姐說：“都是力氣活，咱倆干得了嗎？干上一天就累垮了?！薄罢漳氵@么說，咱家的莊稼就別收了唄。”她說：“叫咱爹雇人干吧，他常說小閨女子們能干什么，那就讓他找小子干去吧?！蔽抑蓝阏f的是氣話。現(xiàn)在家里的活兒：推碾子、做飯、喂豬、喂驢、洗洗涮涮、縫縫補(bǔ)補(bǔ)主要是她干，地里的活、跑外的事、趕集采購、潑水軋場等活主要是我干。我心想：二姐干的活并不輕松，可現(xiàn)在是秋收，再累也得挺著干，莊稼熟了不及時收割會受損失、影響產(chǎn)量。外人也會說閨女就是不行，咱就得爭這口氣。咱力氣小，人家干一天的活，咱干一天半，無非是多受點(diǎn)累唄。我把這些想法和二姐一說，她再沒有說什么，只說倆人一塊下地，做飯怎么辦？經(jīng)我倆商定：吃完早飯一塊下地，到做午飯時一個人回來做飯，和家里人一塊吃了再給地里人帶去。

第二天吃早飯時，我爹皺著眉頭唉聲嘆氣地對我們說：“真是越渴越吃鹽啊，我這倒霉的腰也好不了，你爺說咱家的谷子該割了。”我說該割就割唄。他說：“你說的怪輕巧，你們干得了嗎？”我說：怎么干不了，無非是多出點(diǎn)力、多流點(diǎn)汗，沒有啥了不起，鐮刀我都磨好了。做飯的事我和二姐商量好了，你就別管了，你讓小弟把驢和豬喂好就行了。我爹聽后，皺著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了。

當(dāng)天我們就忙活起來，碾了玉米面，準(zhǔn)備好十幾天吃的用的。第二天吃過早飯，我和二姐穿上長袖褂子，帶上一壺水，手持鐮刀進(jìn)了谷地，各占三垅割起來。開始還好，鐮刀飛快，不覺吃力，已過半晌，就不斷地直腰、擦汗、喝水，越來越感到胳膊沉、鐮刀鈍，只好停下來，緩緩勁再干。二姐直起腰扯下肩上的手巾擦著汗說：咱們是沒有本事偏逞強(qiáng)。我說就是要逞強(qiáng)，不能讓別人看不起，我就不信大活人對付不了谷子棵。你再看那些割谷的男人們，哪個不直腰擦把汗呀，只不過他們比咱們干得快一點(diǎn)，累是一樣的，誰也不是鐵打的。二姐說：“你說的對，我奉陪到底，為了爭這口氣，就是一根一根地割，也要把谷子弄回家?！蔽艺f：“我最喜歡二姐這股勁，只要有這股勁，天塌下來也不怕，頭上砸個大窟窿也不會倒下！”兩人都笑了，不約而同地在右手心里吐了口吐沫，握緊了鐮刀?？斓街形鐣r，二姐高興地說：“你看，這二畝半地快下去一半了，今天咱們能把這塊地割完，我回家做飯去了?！?/span>

二姐走后，我邊干邊想：二姐有點(diǎn)擰脾氣，常挨父母的呲噠；但她干起活來很賣力氣，從不偷懶。這時忽然有人喊我：“今慧，行啊，干得蠻帶勁的！”我轉(zhuǎn)身一看，是我本家嫂子秀梅，挎著籃子，提著罐子給地里干活的人送飯來了。我突然感到肚子有點(diǎn)餓了，身上也累了，很想坐下來歇一會。又想，再堅持一會，割一把少一把，等二姐帶飯來，吃著飯就歇過來了。

二姐來了，她放下飯菜，就拿起鐮刀割起來。這頓飯我吃得真香啊，兩個餅子一碗北瓜菜下去了，還就著咸菜喝了一碗稀粥，這飯量我自己都感到驚呀。飯一下肚，勁又來了。這時，隔著地塊割谷的劉大叔指著我們對給他送飯的女兒說：“看見了吧，人家也是女的，怎說這不是女人干的活？“他女兒說：“你別說了，明天我就拿鐮刀來割還不行嗎？”聽了這些話，我有點(diǎn)得意，干得更起勁了。還不到天黑，二畝半谷子割完了，又把捆好的谷子三捆一組地戳起來，以便裝車?yán)綀錾稀?/span>

回到家里，看到爹的臉上有了笑容。爺爺捋著胡子說：“干得不賴呀，照這樣干，再有三天就把那兩塊谷子割完了?！蹦棠陶f：快歇會吧，我給你們蒸上干糧熬上粥了，你們再做點(diǎn)菜就行了，吃完飯早點(diǎn)歇著。我心里樂滋滋的，小聲對二姐說：怎么樣，這是咱們的汗水換來的。二姐臉上笑成一朵花。

真是應(yīng)了爺爺?shù)脑?，果然不出三天，我們把七畝半地的谷子都割完了。又趕著小驢車把谷子從地里拉到場上，讓小弟和奶奶掐著谷穗，我們又去割豆子，砍高粱。用了三、四天的時間，三畝豆子、四畝高粱也都從地里運(yùn)到了場上。干完了場里的活，天已下霜，又刨了十來畝山藥。常有人問我們累不累？勞動活兒哪有不累的，再累也得干呀。割谷子那陣子，累得腰酸胳膊疼，手掌上磨起了水泡，晚上躺在炕上連翻身都感到吃力，為了給女孩子爭口氣，我們從沒有說過一個“累”字。使我感到快慰的是，不斷聽到地頭過路人的贊揚(yáng)：“看這兩個閨女多能干呀，她爹沒有露面，把地里活兒該干的都干了?！薄罢媸呛脴觾旱?，誰家要是找到這樣的媳婦可真有福氣啊！”街上的嬸子大娘們見面就夸。我的一個本家大娘對我爹說：“你成天價說一群小閨女子，這不行，那不行，一個大秋過完了，場光地凈，給你丟了什么啦？我看這兩閨女比你這老將都能干！”我爹只是嘿嘿一笑，張口結(jié)舌，無言答對。

我對二姐說：咱們總算給自己爭了一口氣，也給全家增了光。二姐說：還不知道咱爹是怎樣想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