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點20分，距離開考只剩10分鐘，隔壁考場終于來了1個人簽到。 慕慕看著3個老師臉上露出既震驚又開心的神色，推測他們執(zhí)教這么多年，應該也沒見過“監(jiān)考老師比學生多”的荒謬場景。 她所在的考場也沒好到哪兒去，考試第一天30人的教室里空了四五個座位，等到第二天考專業(yè)課時，有1/3的人都缺席了考試。 今年雖然是慕慕第一次考研，但她可以直觀感受到，放棄的人格外多。 她們班上50個同學，近半的人揚言要考研，實際堅持到最后的一個巴掌就能數(shù)完；數(shù)據(jù)也顯示，國內(nèi)研究生報考人數(shù)連續(xù)2年走出了下行曲線。 報了名的“逃兵”同樣在飆升，據(jù)考學機構觀察，考研棄考率從前幾年的10%左右上升至20%-25%，今年考研或有60萬人棄考的消息一度沖上熱搜。
“考研哪有考公香”，棄考潮發(fā)生后，外界直呼00后在考研和考公的博弈中，選擇了直通“宇宙的盡頭”，但慕慕真實的經(jīng)歷告訴她，這不是全部的真相。 本文幾位棄考的年輕人，最初也是抱著必上岸的決心去的，然而在曲折的備考過程中，他們逐漸意識到考研可能是強加的“人生杠桿”，而自己或許不必承受這份負重。 人在雙非，心在清華？ 陳澄考研的念頭，始于一道英語語法題：同一個句式轉換，有的句子改完是過去完成時，有的是一般過去時。
她百思不得其解，上網(wǎng)搜只找到了模棱兩可的答案，轉而求助朋友圈，結果還不如不問——評論區(qū)充斥著“這題超綱了”“背著大家偷偷努力”等調(diào)侃，甚至不乏“學霸就是不一樣”等陰陽怪氣，500多個好友沒幾人正經(jīng)答疑。 直到英國留學的朋友上線了，告訴陳澄強調(diào)動作用過去完成時，描述狀態(tài)可以用一般過去時，她才得以解惑。 這件事讓陳澄開始反思，“我的圈子是不是太低級了？” 她就讀于一所“雙非”普通本科，身邊的同學臨近大四還沉迷于追星、看劇、打游戲，日子得過且過，問起八卦無所不知，談到未來的打算就支支吾吾。 而陳澄自認是周圍最成熟的人，室友省吃儉用去給idol打投時，她不是在兼職補貼自己，就是在學習投資自己，因為覺得室友太幼稚，甚至單獨搬去校外住。 但提問事件讓陳澄意識到，逃離并不能讓圈子變好，“還是得考去更好的高校，才能認識更優(yōu)秀的人?！?/p> 普通211金融本科生曉辰認可這一點，她早已親身體會到了，“世界上能夠產(chǎn)生最好朋友的地方是學校和戰(zhàn)場”。 銀行行長、券商MD、委員主任……許多珠三角金融界的中流砥柱，是她從小喊到大的叔叔阿姨，作為90年代“五財一貿(mào)”畢業(yè)生的獨女，她深知研究生學歷不止是一紙文憑，還是通往精英圈子的門票。 據(jù)統(tǒng)計，上海財經(jīng)大學在資本圈中的校友人數(shù)，僅次于清北復交；西南財經(jīng)大學也跑贏不少985高校，在業(yè)界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。
有一對“過來人”父母，曉辰大學沒開學就被安排清楚了，本科畢業(yè)要讀研，而且就報父母的母校。她并不排斥，“現(xiàn)在各行各業(yè)管培生都要碩士，讀研后更好找工作?！?/p> 相比于被灌輸?shù)臅猿?，一孟考研的想法是自己萌生的?/p> “你是哪個班的！怎么在宿舍里睡覺！”大一軍訓被老師抓到逃訓，一孟絲毫不怕，甚至偷偷竊喜，祈禱學校最好開除自己，好讓她名正言順回去復讀。 畢竟在她眼里，自己本來就不該出現(xiàn)在這所雙非一本，而是應該在清華校園里。 一孟擅長數(shù)學，高三時通過了清華的“領軍計劃”，可以降60分錄取。但她從此沉浸在了準清華生的喜悅里，覺得保持平時的水平就十拿九穩(wěn)了，后續(xù)根本沒好好學。高考成績出來后，她以6分的差距與清華失之交臂，從天堂跌至了地獄。 她想再戰(zhàn)一年，但父母認為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，押著她來報道，導致她抑郁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。 是考研給她送來了逆天改命的機會，一孟從大二開始切換到了“苦行僧”模式，跟著大四考研學生起早貪黑泡圖書館，連吃飯都在背單詞，就為了再次證明自己。 想通過考研彌補高考遺憾的人不在少數(shù)，一份調(diào)研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“改變命運派”的考研人占比超過了20%，與以學術、就業(yè)為動力的考生比例相差無幾。
一孟報名考研的時候就發(fā)現(xiàn)，班上好幾個同學跟她一樣報了特別好的名校，好奇追問才知道，他們也覺得自己高考失利才淪落至此，也想考研之后出人頭地。 她隱約感覺哪里不對勁，但又說不上來，直到后來上了考場。 野心越大，壓力越容易“爆倉” 厚厚的一摞書壘在慕慕面前，伸手就能夠到，但她拿起的不是復習資料而是手機。 距離考試只剩20天，慕慕為了宣泄井噴的壓力，通宵追完了從前嗤之以鼻的無腦偶像劇，醒來又打起了steam社交游戲，只要不學習，她干什么都覺得有意思。 如此擺爛，跟幾個月學得比高考還起勁的她，簡直判若兩人。 慕慕報考的是法學研究生，“翻譯、外教等英專生常見就業(yè)方向，要么卷要么門檻高?！彼容^了一番，發(fā)現(xiàn)涉外法務是一片藍海，于是從3月份開始備考，早早刷完了一輪網(wǎng)課。 進入背誦環(huán)節(jié)，400多頁的刑法、民法大部頭，她也能一點點啃下來，心里甚至暗暗得意，“跨考也不過如此”。 直到背到法綜的時候，她逐漸力不從心。 “民法貼近生活，刑法也有規(guī)律可循，法理學卻像哲學一樣，需要理解背后的原理?！蹦侥礁杏X背誦的痛苦急劇上升，原來背一遍就能熟悉，到了法綜至少要背三遍。 每天兩眼一睜就是死記硬背下，她越學越壓抑，忍不住分心去娛樂消遣?！暗佳芯拖褚桓o繃的弦，一旦松下來，那口氣就續(xù)不上了?！弊詈鬀_刺階段，慕慕連書都懶得翻了。 二戰(zhàn)考研的韓晶比慕慕堅定，拼命抓緊可利用的時間苦讀，然而8月的一天，她突然腰腿疼痛，走起路來像踩刀子。 “又不是什么大病，躺兩天就好了?！笨吹巾n晶蜷縮在床上，父母輕飄飄撂下一句又出去了，絲毫沒有帶她去醫(yī)院的意思。 韓晶以為自己已經(jīng)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，畢竟她從小不在父母身邊長大，學費、生活費統(tǒng)統(tǒng)自理，早就知道一切都要靠自己，而考研就是她為自己找好的出路。 但當父母冰冷的話語傳入耳中，她的心態(tài)還是隨著被長期勞作和學習拖垮的身體走向了崩潰，她開始整宿整宿地失眠，懷疑考上了研究生，生活就會改變嗎？ 開考前幾天，她動了棄考的心思，但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還是去了，結果拿到試卷，當場傻眼：熬夜背的肖四全都出在題干上，她根本不知如何下筆。 下午的英語考試，也是一臉懵，看著大片留白的試卷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屬于這里。“考研其實是一場篩選?！表n晶不得不承認，自己的能力、心態(tài)、經(jīng)濟和健康條件，都不適合考研。
在韓晶決定棄考的時候，另一邊的一孟出了考場卻在興奮地給媽媽打電話：“這次大概率是要上岸了！” 今年已經(jīng)是一孟的三戰(zhàn)，第一次考研因為疫情封控，她錯過了；二戰(zhàn)過了國家線10分，不愿調(diào)劑的她選擇再戰(zhàn)一年。 雖然多災多難，但她也被錘煉得“肉質Q彈”：號稱“十年最難”的政治引來一片哭嚎，但向來不擅長文科的一孟卻答得格外順利，對接下來要考數(shù)學和專業(yè)課，她更是信心滿滿。
果不其然，第二天拿到數(shù)學卷子的一孟下筆如神助，沒一會兒就做完了前5題，但到了第6題，她突然讀不懂題干了，強撐著算了三四遍，次次答案都不一樣。 冷汗開始爬上一孟的額頭，高考差幾分上清華、一戰(zhàn)萬事俱備卻沒進考場的陰霾又在腦中浮現(xiàn)，她好像永遠無法擺脫“每次特別順利時就會出意外”的魔咒。 越想越害怕，她開始反胃干嘔，肚子也隱隱作痛。連著去了兩次廁所，回來發(fā)現(xiàn)卷子簡單，大家都已經(jīng)做到反面了，她心里愈發(fā)緊張，更加算不出來了。 最后交卷的時候，一孟空了兩道大題沒寫。走出考場，她邊流淚，邊忍不住想，自己的高考或許不是失利，而是命中注定。 “我和同學能聚在一所學校，是因為那就是我們的真實水平，我只是自命清高而已。”一孟發(fā)現(xiàn)，考研就一場巨大的人性考驗，她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破碎、重組，最終認清真實的自己。 而放下執(zhí)念，學會接受現(xiàn)實后，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豁然開朗了。 不戴上“學歷枷鎖”，就不會“虧本” 棄考后，陳澄一度懊悔到吃不下飯，但去上海和姐姐逛了一次街后，她原諒了“自毀前程”的自己。 陳澄記得，她們在商場里閑逛，一股淡淡的動物羽毛氣味突然鉆進了她的鼻孔，環(huán)顧四周發(fā)現(xiàn)，氣味是從一家羽絨服店飄出來的。 “不是臭味，是聞著就質量很好的感覺?！痹诶霞铱h城和大學城市，陳澄沒遇見過這種店，進去試穿，衣服把腰身、手臂包裹得剛剛好，但高達2500元的售價也嚇了她一跳。 為了安慰陳澄，姐姐大手一揮買了單，她高興了一路，也思考了一路：如果換成自己，能不眨眼地買上千塊的衣服嗎？ 姐姐多年前名校研究生畢業(yè)，如今是上海公立學校的老師，有車有房無貸款，父母當初支持陳澄讀研，就是希望她像姐姐一樣安逸。 “如果我讀了研，也會想留在一線生活?！标惓握f，學歷越高野心越大，但現(xiàn)在的大城市對年輕人并不友好，而她大學在三線線城市兼職就可以月收入3K，活得很滋潤。 “不讀研也挺好的。”她想通了，就像那件衣服，它確實很好，可如果拼了半條命才能匹配它，那不如不買。
曉辰也在考研過程中發(fā)現(xiàn)，放下“學歷枷鎖”，自己或許會過得更好。 “酒店已經(jīng)幫你訂好了，下周末會降溫，你出門多穿件衣服......”考前一周，曉辰爸爸按例打來電話關心她，事無巨細地叮囑。 她嘴上應著“準考證打印好了”，實則內(nèi)心亂成一團麻，幾度欲言又止，想向爸爸坦白，自己早在9月份就已經(jīng)放棄了考研。 曉辰原本是全身心備戰(zhàn)的，直到8月家里的長輩傳來消息，今年秋招競爭大，讓她邊考邊找工作。她也聽從了建議，給本地四大行支行都投了簡歷。 在曉辰的設想中，自己就算不能橫掃全場，至少媽媽供職的銀行還會給個機會。但事實是，她陸續(xù)收到的全是拒信，保底的銀行倒是過了筆試，進面試一看，和自己同場PK的全是名校碩士。 據(jù)曉辰了解，前幾年，珠三角地級市銀行招管培生，基本上是個碩士就行，學校好的本科生也不少，但去年管培生招到了清北本科、985碩士，今年甚至卷到了博士。 “考研是為了找更好的工作，但這個目標很難實現(xiàn)了。”曉辰不禁開始恐慌，自己現(xiàn)在嫌棄銀行柜員，如果真的讀了研，恐怕連柜員都輪不到她干了。 她知道，自己必須要在秋招和考研之間做出選擇了。當晚睡前，她鼓起勇氣向父母坦誠了自己的決定，沒有腥風血雨，父母出乎意料的淡定。 “人只要有一個主業(yè)，一個拿手的技能以及一個真正喜歡的東西，就可以形成穩(wěn)定的'人生三角’了。”這是父母開導曉辰的話，她也相信這不一定非要考研才能獲得。 相比于曉辰，慕慕棄考后沒有告訴任何人，如果別人問起，她就以“沒考上”糊弄過去。 “別總是編造理由給自己的失敗挽尊，騙騙別人就行了，別把自己騙進去了”“考研這么大的事都如此兒戲，你還指望能干成啥事情”…… 考研結束后，看到網(wǎng)絡上對棄考人鋪天蓋地的抨擊，她更加慶幸自己的決定，“這種事說出去，只會成為別人攻擊你的武器?！?/p> 而棄考雖然有遺憾，但慕慕絕不后悔，因為殺不死她的，只會讓她變得更強大。 （文中人物均為化名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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