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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《封神》第一部里，紂王之子殷郊被斬首于刑場。之后，哪吒用混天綾像裹粽子一般，將殷郊的殘軀和頭顱牢牢裹住，快遞送上昆侖山。對殷郊的死，觀眾們多少有些意難平。 ▲ 哪吒將殷郊的尸體送往昆侖山。
這不，有細心網(wǎng)友注意到，《封神》第二部預告片的末尾，太子殷郊被縫合的頸部，閃著金光，于是網(wǎng)友激動表示：“殷商太子殿下接頭歸來了！” 別急，殷郊的頭不僅接上了，還是買一贈二，整成三頭六臂哪吒同款了。 原著當中，提到殷郊吃了仙豆，永生化為了三頭六臂的模樣，被改造成面如藍靛，發(fā)似朱砂，上下獠牙，多生一目，由廣成子授予的方天畫戟、番天印、落魂鐘、雌雄劍等數(shù)樣法寶。意思就是，法相殷郊有藍皮膚，紅頭發(fā)，巨大的獠牙，額上還有第三只眼。重生歸來的殷郊帶著復仇使命。一張仿佛被烈火冶煉過的皮，在睜眼那一刻，散發(fā)著光輝，看得人倒吸一口涼氣。
▲ 廣成子表示，小小接頭微創(chuàng)，不足為奇。今天，就讓我們拋開電影，來看看原著《武王伐紂平話》和《封神演義》中的殷郊。毫無疑問，他是故事中最悲情的王子，是最矛盾的復仇者，也是對吉兇體悟頗深的神明。伐紂？保商？殷郊十分糾結殷郊的命運很悲慘：母親姜王后被妲己殘害，父親紂王受蠱惑，要將自己的兒子們斬盡殺絕。行刑之際，幸有闡教仙人廣成子和赤精子經(jīng)過，出手相救，兄弟倆這才死里逃生，各自跟隨師父上山修道去了（電影《封神》中，殷郊是被哪吒楊戩所救）。二十年后，殷郊奉師命下山，協(xié)助武王伐紂。半路遇到申公豹，三言兩語后，他竟臨陣倒戈，變成了令人不齒、助紂為虐的闡教叛徒。 ▲ 詭計多端的申公豹和他的葫蘆法寶。
細看《封神演義》原著第六十三回，概括起來，申公豹阻止殷郊伐紂的原因有這幾個：倫理上，子伐父是亂倫忤逆。殷郊是商朝太子、未來儲君。即便紂王無道，大不了將來殷郊繼位恢復先祖的德行，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把商朝滅掉，毀祖宗基業(yè)，讓外人奪權。情感上，殷郊最疼愛的手足兄弟殷洪（電影里，殷洪這個角色被刪了），死于姜子牙之手，怎么還能和殺弟仇人并肩作戰(zhàn)。殷郊的回復是“天數(shù)已定”“不敢逆天”，以此化解了申公豹倫理和道理上的詰問，但卻因為重感情的性格，過不了“胞弟之死”這個坎兒，走上了為弟報仇、臨陣倒戈之路。其實，在小說前幾回，同樣奉師命下山伐紂的殷洪，也是在半路遇到申公豹，聽信其說辭，倒戈投身保商陣營，最后死于姜子牙的太極圖下。 ▲ 《封神》第一部中，太子殷郊主動請命，希望代父自焚以祭天。
面對伐紂還是保商的問題，殷郊十分矛盾。本來伐父是想為母報仇，但伐父就是滅商，家亡時就是國破時，這個問題，任何人碰到了，都得糾結。有趣的是，圍繞殷郊之死，還引發(fā)了更多“糾結”——幾乎所有相關人物，都陷入糾結中。首先是他的老師廣成子，在最后要殺殷郊的關頭，“不覺落淚”。另一位目睹殷郊之死而落淚的人，是周武王，武王不止落淚，而且“滾鞍下馬，跪于塵埃”，“含淚”“撮土焚香”，自稱“小臣姬發(fā)”，并屢次求諸位仙人放過“儲君”“殿下”。 
按書中所寫，圍剿殷郊的計劃，武王事先并不知情，全由姜子牙等人一手策劃，后來大家見武王不?？念^求情，燃燈道人便趕緊派人把武王“請走”，這才最終順利處死了殷郊。不管武王的落淚磕頭是不是一種姿態(tài)，他的糾結應該是真實的。作為殷商的臣子，在儲君殷郊面前，他舉兵伐紂，即便是順從天道，卻也違反人倫。 ▲ 電影中，武王姬發(fā)與殷郊是好兄弟。難解的「天命」殷郊在糾結中苦苦掙扎，這令許多讀者柔腸百結。 有人甚至從“殷郊之死”，讀出了神仙世界中的“陰謀論”——整個《封神演義》故事，更像是元始天尊設的局：當初，天庭想要他座下的十二大弟子去當差，作為“闡教”集團的領袖，他當然不愿。于是便巧妙設局，拉另一派勢力“截教”下水，利用人間戰(zhàn)爭挑起闡教和截教的紛爭，約定誰家弟子戰(zhàn)敗戰(zhàn)死，誰就上“封神榜”去為天庭服務。結果順應“天命”——商滅周興的闡教，一路高歌猛進。而倒霉的反對派截教，弟子大都去“充”了封神榜。 要想成功引發(fā)眾仙之戰(zhàn)，首先商紂王必須“失德”，引起眾怒，如此才能挑起商周間的戰(zhàn)爭，成為闡教與截教大戰(zhàn)的導火索。但僅僅紂王失德還不夠，善良正義的太子殷郊也得有點事兒——商朝有如此的“儲君”，這不是氣數(shù)未盡么？所以圍繞殷郊發(fā)生的一切，也都是元始天尊布的局。目的就是要他一步步身敗名裂、認罪伏誅，伐紂大業(yè)才能理直氣壯進行下去。 ▲ 太子殷郊與母親姜王后母子情深。 神仙掐指一算，即可知過去未來，難道殷郊的師父廣成子不知道殷郊會臨陣叛變嗎？確實，從廣成子與赤精子分別收徒，到兩人先后派殷洪和殷郊下山助周的微妙時間差，都不能不令人起疑。 況且下山助周、以子伐父這一師命，本身就很“挑事兒”。如果是真誠幫助這兩個孩子，大可以讓他們安心修行，頂多讓他們滅了殺母仇人妲己。畢竟，兄弟二人從來都只表示自己“與妲己不共戴天”，卻并未真正把父親紂王當做復仇的目標。 負責挑撥離間的申公豹也發(fā)現(xiàn)，殷郊和單純的殷洪不一樣，他心智堅定，不容易“忽悠”。輕描淡寫地就化解了關于人倫的悖論，一句“天數(shù)已定”，便對毀自家宗廟的事情，淡然處之。后來，即便氣憤于殷洪慘死，也并沒有明確表示要反周助紂，而只把矛頭對準殺死胞弟的姜子牙?！百沟茏託⒘私幸詧蟮艹?，再議東征”，言下之意，東征的大目標沒有變，只是希望先報弟仇。然而后來在眾人有意無意的偷換概念（“殺姜子牙”等于“助紂”）下，被一步步塑造成助紂為虐的叛徒。
從主角到配角回到殷郊酷炫的出場方式——頭頂一團紅光，簡直像極了“主角光環(huán)”。有趣的是，這并不是讀這本書的錯覺。在《封神演義》所依據(jù)的最早藍本——宋元時的《武王伐紂平話》中，殷郊正是故事的主角！在平話本中，太子殷郊一點兒也不糾結。他被人救出法場后，得了神人賜予的“破紂斧”，主動請命要“一斧斬了紂王”。他逃出國都朝歌，召集人馬，是武王伐紂的有力推手。而最終的結局也如他所愿，武王伐紂成功后，捉住惡貫滿盈的紂王，交由殷郊一斧劈死。 ▲ 殷郊被斬首。
不僅殷郊不糾結，在平話本里，所有人也都目標清晰，意志堅定。不是女媧派狐妖妲己禍害商朝，紂王所有的罪惡，都是他和妲己自己做出來的，是真正意義上的死有余辜；廣成子也沒有收徒，更沒有挑撥徒弟幫助外人滅掉父親；周文王生前的遺訓是“不得忘了無道之君，與伯邑考報仇”，讓兒子毋忘伐紂；而周武王秉承父親遺志，向商紂宣戰(zhàn)到底，對于伐紂大業(yè)從來沒有過猶豫和退縮……因為出現(xiàn)了以臣伐君、以子伐父的情節(jié)，《封神演義》常被評價為——具有反封建的革命思想。然而要說“革命”，平話本中眾人“革命”意志之堅決，簡直令人瞠目結舌。尤其是殷郊對父親的決絕態(tài)度，和最后一斧的狠辣血腥，讀來簡直就是標準的“大義滅親”大概是覺得這做法過分了，在其后的一個版本《列國志傳》中，故事被改成了紂王自焚，殷郊劈死妲己。而到了《封神演義》，殷郊則從主角變成了配角，形象也發(fā)生了戲劇性的轉(zhuǎn)折，干脆半路就放棄了伐紂的“大義”，選擇了更具有人情味的“孝悌”，最后引頸就戮。在殷郊之死的定場詩中，《封神演義》的作者表達了自己的一點想法：“空負肝腸空自費，浪留名節(jié)浪為題?？蓱z二子俱如誓，氣化清風魂伴泥?！辈粌H充滿了同情和憐憫，還充分肯定了兩人堅守“孝悌”、一定程度上成就了“名節(jié)”。 ▲ 《武王伐紂平話》內(nèi)頁書影。 《列國志傳》的成書時間，同樣也是明代，稍早于《封神演義》，兩書對殷郊的人情化改造，反映出明代社會理學占據(jù)思想界主導地位、人倫綱?；貧w主流的時代背景。因此，宋元平話本中決絕激烈的愛憎，在明代的作者和讀者看來，實在“有悖綱常”。因此《封神演義》讓人物面對天理與人倫沖突的設置，實際上體現(xiàn)了作者的態(tài)度——“糾結”的人物背后，實際上是一個“糾結”的作者。因此作者不惜花大力氣重塑人物形象和情節(jié)，一方面諱飾文王與武王的伐紂態(tài)度，另一方面重寫了殷郊與殷洪兩兄弟的故事，不是簡單的“好人壞人”，而是一個“說不得善，也說不得惡”的文學形象。
兇神太歲，曾是至純至善的殷商太子相信不少“封神迷”都有這樣的疑惑，一部《封神演義》看下來，太子殷郊善良而重感情，為什么最后被封為以兇神惡煞著稱的“太歲神”？ 有一點相通的是，太歲神是一年的主宰，素有“年中天子”之稱，這倒是與殷郊“儲君”的身份吻合。追本溯源，太歲神來自古代紀年用的“太歲星”。它每十二年繞太陽一周，猶如天子在黃道十二宮每年的巡游。 有趣的是，這顆威風凜凜的太歲星，卻并非真實存在，而是古人假想出來的星星。它的“藍本”木星，才是古人最早用以紀年的“歲星”。然而木星實際上的運行周期約是11.86年，每過八十多年便會出現(xiàn)“超辰”，相當于走快了一年。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，人們便虛擬出一顆更加合乎規(guī)范的“太歲星”，嚴格按十二年運行，只是在方向上與原來的歲星相反。換句話說，這顆太歲星原本就是“逆天而生”的想象。 ▲ 圖為刻有上古“太歲”神形象的兵器，出土于湖北荊門的戰(zhàn)國墓中，被命名為“兵辟太歲戈”，見證了當時的太歲信仰。 歷史上，末代殷商太子名叫武庚，聰明好學，深受寵愛。周朝建立后，為了安撫商朝遺民，就把武庚封在舊都，并派“三叔”——蔡叔、霍叔和管叔監(jiān)視他。周武王去世后，三叔不滿周公旦代管國事，于是說動武庚趁機起兵，無奈兵敗被誅。從前途光明的殷商太子，到忍辱負重的亡國遺君，再到起兵抗爭的叛亂逆賊。武庚的人生大起大落，不合時宜。想“逆天”抗爭，卻終究無力回天，遭遇兩次被滅國的悲劇。而后，在民間口耳相傳的故事演化中，殷郊逐漸與同樣有“天子”身份和“逆天”氣場的太歲星相結合，成為擬人化的太歲神。“逆天”的氣場與“年中天子”的威嚴，使得太歲星自誕生之日起，便被人們小心翼翼的伺候著。漢代王充在《論衡》中就說：“抵太歲名曰歲下，負太歲名曰歲破，故皆兇也。假令太歲在甲子，天下之人皆不得南北徙，起宅嫁娶亦皆避之?！弊詽h代開始，人們認為，凡是太歲星神所在的方位等，都不宜建造、遷徙、嫁娶。▲ 在民間還有一種東西被稱為“太歲”，即肉靈芝。對太歲的避讓到了唐代，更具象為一些活靈活現(xiàn)的故事。比如唐代傳奇筆記小說《廣異記》里就寫到，一個叫晁良正的人，覺得人們敬畏太歲十分可笑，便不信邪地專門找了一塊太歲所在的方位掘土，最終惹得太歲發(fā)怒，化身為一個恐怖的肉團，躲在晁良正正要挖掘的土里。類似的還有《酉陽雜俎》等筆記小說，在太歲方位掘土者，頻頻遭遇恐怖肉團，以及家破人亡等種種不幸，基本坐實了太歲神兇神惡煞的人設。在老舊的觀念中，每年生肖“犯太歲”的，都要想各種辦法化解。道教譜系中的太歲神形象更是嚇人，基本上青面束發(fā)，項帶骷髏，一手執(zhí)金鐘，一手執(zhí)黃鉞，做威猛忿怒狀。其中的“黃鉞”值得細品。所謂黃鉞，就是以黃金為飾的斧頭，在古代是帝王專用或賜給專主征伐的重臣。在《武王伐紂平話》中，殷郊夢見的神人，不賜別的兵器而賜給神斧，其實是很有講究的，既體現(xiàn)人物身份，又暗示未來的征伐。而平話本中那個金剛怒目、毫不留情斬殺父王的殷郊，也與民間太歲神的兇神惡煞，不謀而合。殷郊的出身故事，也在逐漸向太歲的“肉球”形象靠攏。明代《繪圖三教源流搜神大全》里講到的“太歲殷郊”，便是剖肉球而生，又因為紂王嫌棄怪胎而棄之郊野，故乳名“殷郊”。殷郊的形象，實則更貼近太歲神所對應的歷史人物——武庚。當年起兵反周時，可以想象武庚的矛盾與糾結：作為本朝臣子如何能反？作為前朝遺君又怎甘不反？國仇家恨，進退兩難。正如天上的太歲星，順應本性便與規(guī)則不符，“逆天而行”才能合乎更大的規(guī)范。
圖文參考：中華遺產(chǎn) 2020年04期 撰文：駱文 撰文：方麗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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