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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賈蘭賈蕙在闈中夜談，賈蕙剛要回本房去，忽聽得前院一片喧嚷，忙打發(fā)小廝去看。等了一會，小廝進來回話，方知是第三房李竹延瘋了，跑在院子里耍刀狂喊，又要破自己的肚子。幾個聽差的捉他不住，沒法子，只可回了提調(diào)。叫了許多人，把他捆住，暫送在供給所看管，到那里還是胡言胡語。 賈蘭道：“這些事雖是荒唐，也不可不信，到底第三房又出了事了。”賈蕙聽得呆了，站在那里，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。小廝們回道：“燈籠點上了，二爺回去罷?！辟Z蕙只是笑，不肯走。賈蘭笑道：“你到了越裳，千軍萬馬都不怕，怎么倒怕起鬼來？”賈蕙也笑而不答。賈蘭看他究竟是二十來歲的哥兒，自小又嬌生慣養(yǎng)的，又是可笑又是可憐，便留他在主考屋里住下，臨時叫人勻?qū)︿伾w，安設(shè)床榻。在闈中兄弟聯(lián)床，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。 次日早起，賈蕙方回至本房，仍舊看那些卷子。從此夜間不大出去，有時自己一個人睡下有些害怕，只把被蒙著頭。偶然伸出頭來，隔著紗帳看見寶玉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端坐看書，知道父親來給鎮(zhèn)邪的，心中一定，也便睡著。如此非只一次。 可是要想起來見見寶玉，卻四肢都不由自己，如同魘住了似的。 賈蘭也知他膽怯，若是找他去夜談，談至夜深，便在那里留榻。 到頭場看完，二三場的卷子又陸續(xù)送入內(nèi)簾。別的房官對二三場看得很輕，頭場不薦，任他經(jīng)策做得天好，也不再寓目。賈蕙倒是三場合看，有些卷子因為二三場出色，提另補薦的。那天晚上薦給賈蘭的那一本，后來二三場卷到，賈蕙仔細(xì)看了，果然博麗淹雅。也極力攛掇賈蘭，中在六十二名。拆出彌封，乃是傅試的兒子傅玨，就是那傅秋芳的侄兒。 到九月初十那天寫了榜，次日主考、房官都要出闈。賈蕙聽人說，神道監(jiān)場都是在明遠(yuǎn)樓上坐著。于是，趁寫榜頭一天，一大早預(yù)備了祭席，同賈蘭去拜祭一番，哭泣而返。出闈后照例入朝覆命，吳尚書和賈蘭又另具折謝恩。原來皇上特下了一道旨意，凡是回避諸生，另行定期鄉(xiāng)試，由欽派大臣閱卷。與考的有六十余名，只中了五名，賈權(quán)中在第二，那末名便是吳尚書的長孫吳崙，這是主上的特恩，也是先朝的舊例。 賈蕙回到家里見著寶釵，將闈中遇著寶玉的話詳細(xì)說了。 寶釵笑道：“虧你這么大了，兒子都有了，還是小孩子似的，傳出去不是個笑話么？”又聽到寶玉替他鎮(zhèn)邪，心中也著實感念，說道：“你老子做了神仙，還這么衛(wèi)護你，這么看起來，做兒子的不孝順父母，是多大的罪過！” 此時圣駕因天氣漸寒，只在宮中辦事。賈蘭夫婦都從海淀搬回家來，正好梅氏月分漸大，便于調(diào)護。連日一班新貴，都紛紛到榮府投贄，求見賈蘭。那些出在賈蕙本房的，卻要先見賈蕙，其中多是績學(xué)之士，還有好幾個五六十歲蹭蹬場屋的老諸生。賈蕙雖然年輕，只可抗顏受禮。 這幾天忙過了，賈蕙家居無事，便重理起字課，有時替權(quán)哥兒改改文章，倒也逍遙自在。卻因南、上兩書房需人，掌院保了幾個編檢都不稱上意，降旨令該掌院另行保薦。掌院想起賈蕙是大考第一，皇上特別賞識的，保上去一定合適，于是另保了幾個翰林，賈蕙也在其內(nèi)。隨即定期考試，那天正值嚴(yán)寒，筆干墨凍，勉強敷衍完卷。出了場，甚為失意。及至揭曉，只取了三名，賈蕙居末。那兩個俱派在上書房，只賈蕙派在南書房行走。原來上意兼采平日才望，并不專重文藝。從此也須長年入直，每逢年節(jié)慶典，賜宴聽?wèi)?，以及賞賚物品均照各軍機大臣及各部尚書之例。可是那些太監(jiān)、蘇拉許多行當(dāng)，逢年遇節(jié)，也須從豐給賞，倒添了無數(shù)花銷。好在賈府此時家用有余，盡可供應(yīng)，這也不在話下。 卻說蘭香生下楨哥兒，已有三個多月。那哥兒生得粉裝玉琢，有幾分頗似寶玉。有一天早起，蘭香帶著奶子、抱了哥兒來見寶釵請安，寶釵道：“這兩天怪冷的，怎么倒把哥兒抱出來了？”蘭香道：“今兒沒風(fēng)，也叫他認(rèn)認(rèn)奶奶的屋子?！睂氣O看那楨哥兒：圍著繡花大紅棉抱裙，穿著杏紅綢子小棉襖，小臉上擦著脂粉，點上一朵紅梅花，越顯得眉目如畫、十分可愛。逗著他玩了一回，因想起那回拾得北靜王仿制的玉，叫鶯兒尋出來給哥兒帶上。蘭香詫異道：“這不是爺爺常帶的玉么？幾時帶回家來的？”寶釵道：“這是人家仿的，給楨兒當(dāng)玩意罷。他大了，見了這塊玉，也就知道那真玉的大譜了?！碧m香道：“奶奶今兒還沒到上房去么？”寶釵道：“可不是么，一起來，林之孝家的就拿了一大堆的帖子來，好容易才理完了，咱們一塊兒上去罷?！北阃m香帶著楨哥兒和奶子、丫頭們同往王夫人處。 王夫人見了楨哥兒，著實歡喜，連忙抱過去引逗他，忽見他帶著玉，也不免詫異。寶釵將拾得假玉的話回明了。王夫人笑道：“楨兒本就像他爺爺，再帶上這玉，真和他爺爺小的時候一模一樣?！币蛴謫柕溃骸八麄冋f蕙兒在闈里遇著寶玉，真有這事么？”寶釵道：“他先在蘭兒房里一起見著的，后來闈里鬧鬼，蕙兒有點害怕，他老子還時常替他做伴呢?！蓖醴蛉说溃骸稗涸趺床桓嬖V我？我就不懂，寶玉輕易不肯家來，倒肯天天在舉場里混，這是什么道理？”寶釵道：“聽說是天上派他監(jiān)督文場，可巧爺兒三個碰著了，蕙兒怕太太知道又要傷心，所以沒敢回?！蓖醴蛉藝@道：“我也想開了，他不想著我，我還想他做什么？”說著，眼圈兒又紅了。寶釵連忙打岔道：“大嫂子這時候還沒上來，別是蘭哥兒媳婦添養(yǎng)了罷？”王夫人道：“我昨兒晚上打發(fā)人去瞧他，還沒有發(fā)動的信，也許還得兩天哪?！币粫r瞧著楨哥兒，又說道：“家里有了小孩子們，到底熱鬧得多。頭幾年蕙兒權(quán)兒都大了，見三丫頭帶了小哥兒小姐兒來，都覺得稀罕。如今有了樞兒，又有了楨兒，這回再添上一個，年底下可就熱鬧了?！睂氣O道：“他們都是年輕輕的，往后一年一個添起來，幾年就夠了一桌，太太還要嫌鬧得慌呢。” 正說著，李紈上來，就給王夫人道喜，回道：“蘭兒媳婦添了一個姐兒?！蓖醴蛉诵Φ溃骸拔液蛯氀绢^正說著呢。昨兒玉釧兒去瞧，還沒有信，怎么添得這樣快？”李紈道：“這回真順當(dāng)，只正經(jīng)疼了兩陣，姥姥還沒有來，就落了草了。”寶釵道：“咱們家好久沒得姑娘。雖是姑娘，比小子還要希罕。 總算有造化的，才投到這里來?！蓖醴蛉说溃骸肮媚镌趺床患澳兀吭锬锵肀M全福，不必說了，就是探丫頭還抵不過大半個兒子么？”又向?qū)氣O道：“咱們同去瞧瞧罷，也給你大嫂子幫幫忙?！崩罴w忙道：“今兒外頭可很冷，太太若去，得添件衣服，還是坐小轎子去罷?！睂氣O忙叫玉釧兒吩咐預(yù)備轎子。 少時預(yù)備齊了，又替王夫人披上紫貂斗篷，繡鳳攙著坐上轎，眾人圍隨著到稻香村去。此時姥姥已剪了臍帶，將姐兒包裹好了。王夫人看了一回，又問問梅氏，見梅氏大小平安，李紈又是照料慣了的，自可無庸多囑。只吩咐將生化湯、桂圓湯預(yù)備下，給梅氏吃；小孩子胎火重，多吃些三黃湯。一面和李紈寶釵說些閑話，坐了好一會，方回上房去。那天賈蘭從軍機下來，至政務(wù)公所吃午飯，又趕到都察院衙門，直到擦黑回來。知道梅氏得女，轉(zhuǎn)為合意，還做了一首得女的詩。 過兩天，便近洗三之日，薛姨媽、李嬸娘和邢岫煙、薛寶琴、李綺都來給王夫人、李紈道喜，只李紋因自己小月沒有來。 探春先至怡紅院尋寶釵，正遇著湘云，三人談了一回，方同往李紈處。先和薛姨媽、李嬸娘見了禮，然后向李紈道賀。李紈道：“這也值得道喜么？”探春道：“我昨兒得信，知道添了姐兒，也喜歡的了不得！咱們家雖興旺起來，我只愁閨閣風(fēng)雅沒有人接得上。這就好了，等姐兒長大點，我來教他做詩。” 湘云笑道：“你是忙人，那有工夫教詩？若當(dāng)先生，還是我合適。”寶釵笑道：“你頭一個徒弟是香菱，就教得不錯，如今只怕青出于藍(lán)了?！睂毲俚溃骸霸平憬?，你知道么？外頭新出了一部小書，是編造你的，說你在這里教許多女門生，連蕙哥兒也是你教的呢?！毕嬖菩Φ溃骸八麄円娢屹囋谶@里不回家去，必定有一種正經(jīng)事，因此瞎捉摸出來的，那知道我想著教書，還有人要搶我的差事呢？”李紈道：“三姑奶奶，你給我們小孫女起個名字，借借你的福氣?！碧酱旱溃骸霸蹅兗依弦?guī)矩，男女一樣排行的。只我們姐妹跟著元妃大姐姐排下來，沒按著那'玉’字旁，如今還該照著老規(guī)矩才是。”李紈道：“這話不錯，老一輩的姑太太，都是按著'文’字旁起的?！碧酱旱溃骸斑@是'木’字輩頭一個姑娘，又生在開梅花的時候，我替他取個單名'梅’字、別號'芳初’，也是百花頭上的意思，將來也許再出一位娘娘?！崩罴w道：“娘娘也不算什么，四姑娘還不肯受封呢。只要像你，做一個品夫人就不錯?！?br> 寶釵等探春說完了話，便拉他看稻香村的房子。探春道：“這房子我都看膩了，還看什么？”寶釵道：“并不是閑看。只因老爺打算退隱，要在西山蓋一所小園子，大致仿著這里的結(jié)構(gòu)，你看得多少間房子才夠?。俊碧酱旱溃骸罢者@幾間可不夠，雖說鄉(xiāng)居一切從簡，房子也不可太少。你想老爺既去，太太和周姨娘也都得去，還得帶丫頭、婆子和小廝們，上下總得有四五十間房子。咱們有時去了，也得住下，少了那夠住呢？只要多留些空地種花樹，再點綴些稻田菜圃，就有鄉(xiāng)居風(fēng)趣了。” 寶釵道：“我也想到這里，昨天叫蕙兒和清客們商量，先畫出個稿子來，等畫成了，咱們再斟酌罷?！碧酱旱溃骸斑€得先買地呢，那地段總要有些天然風(fēng)景，能夠就著山坡更好?！睂氣O道：“地是有現(xiàn)成的，就在那玉笏山底下，老爺那年從學(xué)政任上回來，就買下的。”探春道：“這圖還得按著那塊地的形勢想法子布置，方才合適。蕙兒若有空，最好同著清客們先去看看?！睂氣O道：“你這回多住幾天，索性把那圖樣斟酌定了，也好回老爺?shù)脑??！碧酱旱溃骸敖駜嚎傻没厝?，我家里還有事呢。幾時那圖畫好了，你通知我，我就來?！?br> 那天接洽之后，賈蕙抽空約了一幫門客，到西山去看了一回，然后斟酌形勢，畫出圖稿。探春得了寶釵的信，便回來住下，將圖稿仔細(xì)看過。又邀惜春湘云大家商議，改動了好幾回，方才定稿，呈與賈政，賈政只令留下細(xì)看。原來賈政宦情甚淡，那年蓋大觀園，見那稻香村的風(fēng)景，便動了歸田之念。卻因年紀(jì)未到，又感激圣恩高厚，不敢遽言引退。如今官至尚書，年逾七十，兩孫俱已顯達(dá)，正是自己名成身退之時，因此預(yù)卜山居，決計告老。當(dāng)下看定了園宅圖樣，一面推病請假，先請了十天假，十天滿了，又續(xù)了二十天，心想這回假滿，便可奏請開缺。 那天正在內(nèi)書房做那請開缺的奏稿，剛寫了一半，林之孝戴著帽子，進來叩喜，回道：“報喜的來了，老爺調(diào)了戶部，還得協(xié)辦?！辟Z政沉默許久，方說道：“給他賞錢，打發(fā)他去，別啰唆了。”林之孝見賈政升官，轉(zhuǎn)滋不悅，甚為詫異，只得答應(yīng)“是，是”，即時退下。隨后李紈寶釵聽見此信，都上來給賈政、王夫人道喜。先至賈政處，賈政道：“人家估量我升了官必定高興，你們是知道的，我正要告退，這一來倒僵了。若上折子請開缺，皇上一定不準(zhǔn)。若再出去，那戶部全是管錢的事，我向來怕沾邊的，如何能辦的好？辦糟了，只怕要想告退都不能了?！崩罴w道：“老爺雖然年高，身子還硬朗，就到了戶部，也無非紙片上的事，沒什么大不了的。再做個三兩年，想法子告退，也還不遲。”賈政道：“我要退也不是一天了，既不能替上頭做事，白占著位子，良心上更說不過去?！睂氣O道：“上頭既有這番恩典，老爺若堅執(zhí)告退，似乎不大合適。好在蓋那園子，也得三兩月的工夫，到那時候再斟酌罷?！闭f著，人回吳尚書來拜，李紈寶釵忙回避了，同往王夫人處。 賈政因在假中，便請吳尚書至內(nèi)書房相見。一時家人們引他進來，送茶坐定，先問了賈政的病，又賀升調(diào)之喜，說道：“政老是國家懿戚，與平常大臣不同。主上既如此倚重，縱有貴恙，也該力疾銷假，方是吾輩致身之義。”賈政道：“兄弟也是這們想。只是理財之事實在非我所長，若因循戀棧，貽誤國計，負(fù)罪更重了?！眳巧袝溃骸按藭r若如此上陳，也近于畏難引避。愚見還是到了衙門，先交過這個場面，將來相機進退，盡有余地。”賈政知他是關(guān)切之言，心中十分感激，又談了好些話，方告辭而去。隨后賈蘭回來，說起早上召見軍機，辦完了事，皇上又單把他留下，問賈政病體好了沒有。賈蘭奏道：“尚未大愈?！被噬辖抵迹耗肯聢D治方殷，正資老成宿望，即命傳諭賈政，早日力疾銷假，不可推辭。賈政沒法子，只可答應(yīng)此次假滿，決不再續(xù)。 過了幾天，便入朝銷假謝恩。那天又蒙召見，備加慰勉。 賈政自陳迂拙，難勝戶部之任?；噬辖抵嫉溃骸皻v來管度支的，人人都要見長，他們一見長，百姓就吃苦了。朕此番用你，就取你這個'拙’字，好替國家多留點元氣?！辟Z政聽了，只有稱頌圣明，不敢再有他說。當(dāng)時下來，即到戶部上任，又另定日期，至內(nèi)閣翰林院上任。到了翰林院，由典簿引賈政先往土地祠，拜過韓文公，然后至大堂上正中坐了。學(xué)士、講讀、編檢、庶常，一班一班的見過，賈蕙也在學(xué)士班中。賈政對各翰林不免一番周旋，又因自己并非科舉出身，瞧著大家說道：“適從何來，遽集于此？未免增我慚愧?！币粫r傳為佳話。 此時年關(guān)已近，賈政因戶部飯銀公費較厚，于分給族中年物之外，又酌量各人家計情形，提另幫助銀兩，族中莫不感激。 三十晚上，照例舉行宗祠春祭，代字輩是賈代懦、賈代佐、賈代修領(lǐng)頭，自“文”字輩賈敕起，至“木”字輩賈桪止，與祭的有六十余人。賈權(quán)本是蔭生，又中過舉人，也穿著公服隨同行禮。那些規(guī)矩禮節(jié)，悉如往年，無須細(xì)述。賈政候祭祀禮畢，面約闔族遠(yuǎn)近長幼，于新年正月初十日，在榮國府榮桂堂春宴。 大家都道：“咱們自己人，何必多此一舉？”賈政只說有事商量，所以老一兩輩的都答應(yīng)準(zhǔn)到。新年上，賈蘭賈蕙退直下來，忙著拜年、團拜和來往宴會，趕碌了好幾日。過了人日，便抽空看著家人、小廝們將榮桂堂收拾布置一番，好安排宴席。 那天申牌時分，闔族老老少少的陸續(xù)來到，賈政率同賈蘭賈蕙親自讓坐。先說些新年吉祥的話，隨后賈政說道：“一向為公事忙碌，和各位太爺?shù)苄謧兌紱]得時常親近。今天奉請，一來敦敘宗誼，二來因我年衰力絀，早晚就要告退歸田，想替咱們族中籌個持久之策。咱們自先代以來，在朝在野都是守定'忠孝’二字，但愿父兄子弟們永守先訓(xùn)、不墜家風(fēng)，這就是我的余望?！辟Z代儒道：“二老爺名成身退，固然是好事。但是我們世臣之家，受恩深重，還該盡力朝事。若朝局壞了，縱有綠野平泉，那容得你去安享呢？”賈敕道：“儒太爺說的不錯。古人把國家比做大廈，原要大家去支撐的，短了一根梁、一根柱，就站不住了。二哥還要三思。”賈政道：“我向來性情迂拙，辦那工部一條邊的事，還可勉強。如今調(diào)了戶部，自揣才力實在干不下去。若果于朝事有益，就粉身碎骨也不敢辭，那是那么回事呢？眼下外頭有個珍侄兒，朝里也還有個蘭小子、蕙小子可以接得上去，只可讓他們報答罷?！贝薜溃骸岸蠣敭吘故抢铣伤尥灰诔?，大家都有個宗仰，比他們小輩又不同了。況且圣眷正隆，也未必肯放你去?！辟Z政道：“我一時也還不走，只心里如此決定，不能不和大家說說。此刻且談?wù)?jīng)的事?！?br> 說著，便從護書中取出一張單子，開的是維持闔族幾條辦法，遞給代儒、代修等同看。代儒看那第一條，是家學(xué)田租收項，每年提出三成，積攢下來，做族中子弟進學(xué)中舉的獎勵。 第二條，是族中年老家貧，或是孤寡無依的，都定出每年養(yǎng)贍費，由祭田收租盈余項下支給。第三條，是族中貧寒子弟到家學(xué)讀書的，由學(xué)田項下酌給膏火，但以真心向?qū)W、實系赤貧者為限。第四條，是族中在京病故，其墳?zāi)够蚍θ思罀?，或是貧寒無力，每年清明、中元，由宗祠派人去上祭培土。第五條，是由宗祠撥款，另設(shè)感化所，凡族中不肖子弟，由族長訓(xùn)戒不悛，便收在感化所認(rèn)真教導(dǎo)，并量其資質(zhì)授以學(xué)藝。第六條，是修訂賈氏宗譜，每十年增修一次，公推族中老輩主辦，其費由宗祠田租撥用。 代儒細(xì)看了一遍，道：“這上頭件件都是該辦的，難得政老想得如此周到，我先替闔族感謝?！辟Z政道：“我是怕一個人的精神或許還有想不到的，所以要和大家商量?！贝薜溃骸斑@就很周密了，我們一時也想不起，回去細(xì)想想，如果有見到的，再商議補上罷。”賈敕道：“這'感化所’用意就很深，眼前正用得著。廊子下的蕓兒、后街的芹兒，都是不務(wù)正的，蕓兒幸虧遇著好丈人，把他收了去。那芹兒更流落的不成樣，正該收在感化所管教管教?！辟Z蘭問道：“那蕓兒的丈人是誰？”賈敕道：“就是這里管事姓林的。”隨后大家又商量修譜之事，公推代儒主辦，又另推賈敕賈致二人幫他。賈政見諸事商議已定，便吩咐擺席。代儒代佐等坐了一席，“文”字輩以下，各依輩行、年齒序坐。大家開懷暢飲，談?wù)勑π?，直到定更方散?br> 此時李紈寶釵將年事忙過，便撿出西山別墅圖樣，發(fā)交管事的，傳給各木廠，開出做法、估定工價。賈政做工部堂司官多年，屢次承修陵工，待那些木廠向來寬厚，沒有一個不感激的，所以估得格外核實。當(dāng)下說定，由兩家木廠承辦，一交雨水，天氣漸暖，便即開工。交了清明，又命管事們傳知花匠，趕著布置花樹，按園中指定栽樹之處，分別栽種。京師花匠另有絕技，就是幾丈高的樹，也能移種包活。除掉栽種雛嫩花樹外，也補種了一百多棵的大樹，一面由山子匠布置假山，全用的舊太湖石。賈蘭賈蕙每日都要入直，實在沒空，只可托了賈薔賈藍(lán)二人時常到那里監(jiān)工。賈政公余之暇，也偶然坐個小車出去看視。他自從調(diào)任戶部，也有兩個多月，雖不長于綜核，卻還虛心。那左侍郎劉師晏，由本部司員出身，倒是個理財老手。賈政一切事推他當(dāng)家，又和他商議、整頓了好些事，如革除庫丁積弊，嚴(yán)定核銷期限，以及豁除火耗，禁絕外銷，都是賈政任內(nèi)奏準(zhǔn)的。 那一天從戶部衙門回來，李紈正在王夫人處，說起楊學(xué)士因要告終養(yǎng)回南，催著把權(quán)哥兒的喜事趁他在京辦了，以免將來送親費事。王夫人也想看著重孫子媳婦娶進了門，然后再搬到西山別墅，聽見此言，甚為合意。卻因權(quán)哥兒會試在即，又想榜后再定喜期，倘或中了，再辦一回“玉堂歸娶”豈不有趣？賈政道：“你想先替權(quán)兒完婚也是正理，至于'玉堂歸娶’，別人家看著希罕，咱們家蘭兒蕙兒都是這樣的，再照樣來一回也沒多大意思。我不久就要告退，還是趁早辦了為是。”王夫人告訴李紈，命賈蘭與楊學(xué)士接洽，只在二月內(nèi)定期。隨后擇定了二月十六，回明賈政。賈政吩咐一切從簡，概不驚動親友，賈蘭只可遵命。究竟他們祖孫現(xiàn)居顯要，此等婚嫁大禮，如何瞞得人??？喜期前幾天，送禮的便絡(luò)繹不絕。當(dāng)天，世爵貴官和王妃、誥命等送禮道喜的，越發(fā)多了，不免也要傳戲備席，分頭款待，比往回更見趕碌。所喜楊氏出自詩禮名門，端麗賢淑，自王夫人以下皆十分滿意。 賈政見家事粗了，一到閏二月，連請了兩次十天的假，緊跟著便奏請開缺，并密保劉侍郎自代。皇上優(yōu)詔不許，只賞假一個月，派劉師晏暫署戶部尚書之缺。在上頭也算是格外體恤，無奈賈政退志堅決，趕著又做了一道剴切奏疏，縷述下情，再申前請?；噬蟼髦I軍機，仍舊擬旨慰留。還虧賈蘭再三碰頭懇求，這才另下旨意：“協(xié)辦大學(xué)士、戶部尚書賈政，再疏瀝辭，情詞懇切，加恩賞給太子太傅銜，準(zhǔn)其致仕，并賞食全俸。伊曾孫舉人賈權(quán)，著賞給貢士，準(zhǔn)其一體殿試，以示優(yōu)眷?！边@道旨意下來，舉朝臣工見賈政名成身退，莫不羨慕。賈赦卻覺得圣眷如此，堅決乞休，未免近于迂執(zhí)。 次日，賈政專折謝恩。又另折懇辭恩澤侯世爵，奉旨著賈蕙兼襲。榮寧街上那些人家，見賈府門前，連日都有報喜的吵嚷，說道：“到底他們府里是娘娘的娘家，娘娘雖過去了，皇上還有些偏心?！庇钟腥苏f道：“他們家四姑娘，皇上要封他娘娘還不愿意，若是別人家，巴望還巴望不到呢?！?br> 賈蕙入朝謝恩，皇上又單另召見，先問賈政的病狀，又問到從前冊封越裳之事，面加獎勉。原來賈蕙那回在越裳拒絕權(quán)臣，力尊國體。海外藩邦，如緬甸、南掌、波斯、真臘諸國聞知其事，無不仰望豐采。凡有藩邦使臣來朝的，都要問賈天使多大年紀(jì)，如今做的什么官，所以皇上十分在意。那天召對的時刻很久，朝中各大臣揣度上意，都估量賈蕙早晚就要大用的。 果然不多幾時，便超升了內(nèi)閣學(xué)士兼禮部侍郎，管理四譯館事務(wù)，其中也有為事?lián)袢酥狻?br> 過了王夫人的散生日，賈政便擬搬往西山別墅居住，親自同王夫人去看了兩回。正值春光明媚，園花半開，那房子布置不疏不密，剛好合祝王夫人自甚歡喜，只賈政尚覺得未免奢費。那天回來，即揀定了遷移吉期，眼看日子漸近，李紈寶釵同至王夫人處，請示帶那些人去。王夫人道：“到鄉(xiāng)下去住，還用那些排場么？我想只帶玉釧兒、繡鸞、繡鳳幾個貼身丫頭，此外再帶幾個老婆子做做粗事，也盡夠了?！崩罴w道：“周姨娘呢？”王夫人道：“他橫豎就是那兩個丫頭，讓他帶去就完了?！睂氣O道：“到那里，廚房是要用的，大廚房人太多，家里也放不下。太太看柳嫂子那人怎么樣？若是把他帶了去，預(yù)備上下二三十人的飯食，一定辦得了，比外來的廚子究竟好一點?！蓖醴蛉说溃骸拔乙蚕霂?，也還得兩三個幫手，蒸蒸飯、送送菜，都要人的?！崩罴w道：“他這里手下原有兩個婆子，叫他們跟了去，也不用提另找人了?！睂氣O道：“老爺用的幾個小廝，那個得用，我們不大知道。請老爺挑定了，吩咐下去，好叫他們預(yù)備?！辟Z政道：“我昨兒說給林之孝了?！?br> 正說著，廊外丫頭們回道：“三姑奶奶來了。”不知探春來此又有何事？且聽下回分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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